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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参军冤报生前

诗曰:

冤业相报,自古有之。

一作一受,天地无私。

杀人还杀,自刃何疑?

有如不信,听取谈资。

话说天地间最重的是生命。佛说戒杀,还说杀一物要填还一命。何况同是生人,欺心故杀,岂得不报?所以律法上最严杀人偿命之条,汉高祖除秦苛法,止留下三章,尚且头一句,就是“杀人者死”。可见杀人罪极重。但阳世间不曾败露,无人知道,那里正得许多法?尽有漏了网的。却不那死的人落得一死了?所以就有阴报。那阴报事也尽多,却是在幽冥地府之中,虽是分毫不爽,无人看见。就有人死而复苏,传说得出来,那口强心狠的人,只认做说的是梦话,自己不曾经见,那里肯个个听?却有一等,即在阳间,受着再生冤家现世花报的,事迹显著,明载史传,难道也不足信?还要口强心狠哩!在下而今不说那彭生惊齐襄公,赵王如意赶吕大后,窦婴、灌夫鞭田勋,这还是道“时哀鬼弄人”,又道是“疑心生暗鬼”,未必不是阳命将绝,自家心上的事发,眼花缭花上头起来的。只说些明明白白的现世报,但是报法有不同。看官不嫌絮烦,听小子多说一两件,然后入正话。

一件是唐逸史上说的:长安城南曾有僧,日中求斋,偶见桑树上有一女子在那里采桑,合掌问道:“女菩萨,此间侧近,何处有信心檀越,可化得一斋的幺?”女子用手指道:“去此三四里,有个王家,见在设斋之际,见和尚来到,必然喜舍,可速去!”僧随他所相处前往,果见一群僧,正要就坐吃斋。此僧来得恰好,甚是喜欢。斋罢,王家翁、姥见他来得及时,问道:“师父象个远来的,谁指引到此?”僧道:“三四里外,有个小娘子在那里采桑,是他教导我的。”翁、姥大惊道:“我这里设斋,并不曾传将开去。三四里外女子从何知道?必是个未卜先知的异人,非凡女也!”对僧道:“且烦师父与某等同往,访这女子则个。”翁、姥就同了此僧,到了那边。那女子还在桑树上,一见了王家翁、姥,即便跳下树来,连桑篮丢下了,望前极力奔走。僧人自去了,翁、姥随后赶来。女子走到家,自进去了。王翁认得这家是村人卢叔伦家里,也走进来。女子跑进到房里,掇张床来抵住了门,牢不可开。卢母惊怪他两个老人家赶着女儿,问道:“为甚幺?”王翁、王母道:“某今日家内设斋,落末有个远方僧来投斋,说是小娘子指引他的。某家做此功德,并不曾对人说,不知小娘子如何知道?故来问一声,并无甚幺别故。”卢母见说,道:“这等打甚幺紧,老身去叫他出来。”就走去敲门,叫女儿,女儿坚不肯出。卢母大怒道:“这是怎的起?这小奴才作怪了!”女子在房内回言道:“我自不愿见这两个老货,也没甚幺罪过。”卢母道:“邻里翁婆看你,有甚不好意思?为何躲着不出?”王翁、王姥见他躲避得紧,一发疑心道:“必有奇异之处。”在门外着实恳求,必要一见。女子在房内大喝道:“某年月日有贩胡羊的父子三人,今在何处?”王翁、王姥听见说了这句,大惊失色,急急走出,不敢回头一看,恨不得多生两只脚,飞也似的去了。女子方开出门来,卢母问道:“适才的话,是怎幺说?”女子道:“好叫母亲得知:儿再世前曾贩羊,从夏州来到此翁、姥家里投宿。父子三人,尽被他谋死了,劫了资货,在家里受用。儿前生冤气不散,就投他家做了儿子,聪明过人。他两人爱同珍宝,十五岁害病,二十岁死了。他家里前后用过医药之费,已比劫得的多过数倍了。又每年到了亡日,设了斋供,夫妻啼哭,总算他眼泪也出了三石多了。儿今虽生在此处,却多记得前事。偶然见僧化饭,所以指点他。这两个是宿世冤仇,我还要见他怎幺?方才提破他心头旧事,吃这一惊不小,回去即死,债也完了。”卢母惊异,打听王翁夫妻,果然到得家里,虽不知这些清头,晓得冤债不了,惊悸恍惚成病,不多时,两个多死了。看官,你道这女儿三生,一生被害,一生索债,一生证明讨命,可不利害幺?略听小子胡诌一首诗:

采桑女子实堪奇,记得为儿索债时。

导引僧家来乞食,分明迫取赴阴司。

这是三生的了。再说个两世的,死过了鬼来报冤的。这又一件,在宋《夷坚志》上:说吴江县二十里外因渎村,有个富人吴泽,曾做个将仕郎,叫做吴将仕。生有一子,小字云郎。自小即聪明勤学,应进士第,预待补藉,父母望他指日峥嵘。绍兴五年八月,一病而亡。父母痛如刀割,竭尽资财,替他追荐超度。费了若干东西,心里只是苦痛,思念不已。明年冬,将仕有个兄弟做助教的名兹,要到洞庭东山妻家去。未到数里,暴风打船,船行不得,暂泊在福善王庙下。躲过风势,登岸闲步。望庙门半掩,只见庙内一人,着皂绨背子,缓步而出,却象云郎。助教走上前,仔细一看,元来正是他。吃了一大惊,明知是鬼魂,却对他道:“你父母晓夜思量你,不知赔了多少眼泪?要会你一面不能勾,你却为何在此?”云郎道:“儿为一事,拘系在此。留连证对,况味极苦。叔叔可为我致此意于二亲:若要相见,须亲自到这里来乃可,我却去不得。”叹息数声而去。助教得此消息,不到妻家去了。急还家来,对兄嫂说知此事。三个人大家恸哭了一番,就下了助教这只原船,三人同到底前来。只见云郎已立在水边,见了父母,奔到面前哭拜,具述幽冥中苦恼之状。父母正要问他详细,说自家思念他的苦楚,只见云郎忽然变了面孔,挺竖双眉,扯住父衣,大呼道:“你陷我性命,盗我金帛,使我衔冤茹痛四五十年,虽曾费耗过好些钱,性命却要还我。今日决不饶你!”说罢便两相击博,滚入水中。助教慌了,喝叫仆从及船上人,多跳下水去捞救。那太湖边人都是会水的,救得上岸,还见将仕指手画脚,挥拳相争,到夜方定。助教不知甚幺缘故,却听得适才的说话,分明晓得定然有些蹊跷的阴事,来问将仕。将仕蹙着眉头道:“昔日壬午年间,虏骑破城,一个少年子弟相投寄宿,所 囊金甚多,吾心贪其所有。数月之后,乘醉杀死,尽取其资。自念冤债在身,从壮至老,心中长怀不安。此儿生于壬午,定是他冤魂再世,今日之报,已显然了。”自此忧闷不食,十余日而死。这个儿子,只是两生。一生被害,一生讨债,却就做了鬼来讨命,比前少了一番,又直捷些。再听小子胡诌一首诗:

冤魂投托原财耗,落得悲伤作利钱。

儿女死亡何用哭?须知作业在生前。

这两件事希奇些的说过,至于那本身受害,实时做鬼取命的,就是年初一起说到年晚除夜,也说不尽许多。小子要说正话,不得工夫了。说话的,为何还有个正话?看官,小子先前说这两个,多是一世再世,心里牢牢记得前生,以此报了冤仇,还不希罕。又有一个再世转来,并不知前生甚幺的,遇着各别道路的一个人,没些意思,定要杀他,谁知是前世冤家做定的。天理自然果报,人多猜不出来,报的更为直捷,事儿更为奇幻,听小子表白来。

这本话,却在唐贞元年间,有一个河朔李生,从少时膂力过人,恃气好侠,不拘细行。常与这些轻薄少年,成群作队,驰马试剑,黑夜里往来太行山道上,不知做些什幺不明不白的事。后来家事忽然好了,尽改前非,折节读书,颇善诗歌,有名于时,做了好人了。累官河朔,后至深州录事参军。李生美风仪,善谈笑,曲晓吏事,又且廉谨明干,甚为深州大守所知重。至于击鞠、弹棋、博弈诸戏,无不曲尽其妙。又饮量尽大,酒德又好,凡是冥会酒席,没有了他,一坐多没兴。大守喜欢他,真是时刻上不得的。

其时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自恃曾为朝廷出力,与李抱真同破朱滔,功劳甚大,又兼兵精马壮,强横无比,不顾法度。属下州郡大守,个个惧怕他威令,心胆俱惊。其子士真就受武俊之节,官拜副大使。少年骄纵,倚着父亲威势,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。一日,武俊遣他巡行属郡,真个是:

轰大吓地,掣电奔雷。喝水成冰,驱山开路。川岳为之震动,草术尽是披靡。深林虎豹也潜形,村舍犬鸡都不乐。

别郡已过,将次到深州来。大守畏惧武俊,正要奉承得士真欢喜,好效殷勤。预先打听前边所经过喜怒行径详悉,闻得别郡多因赔宴的言语举动,每每触犯忌讳,不善承颜顺旨,以致不乐。大守于是大具牛酒,精治肴撰,广备声乐,妻孥手自烹庖,大守躬亲陈设,百样整齐,只等副大使来。只见前驱探马来报,副大使头踏到了。但见:

旌旗蔽日,鼓乐喧天。开山斧内烁生光,还带杀人之血;流星锤蓓蕾出色,犹闻磕脑之腥。铁链响琅却,只等晦气人冲节过;铜铃声杂杳,更无拚死汉逆前来。踩躏得地上草不生,篙恼得梦中魂也怕。

士真既到,大守郊迎过,请在极大的一所公馆里安歇了。登时酒筵,嗄程礼物抬将进来。大守恐怕有人触犯,只是自家一人小心赔侍。一应僚吏宾客,一个也不召来与席。士真见他酒者丰美,礼物隆重,又且大守谦恭谨慎,再无一个杂客敢轻到面前,心中大喜。道是经过的各郡,再没有到得这郡齐整谨饬了。饮酒至夜。

士真虽是威严,却是年纪未多,兴趣颇高,饮了半日酒,止得一个大守在面前唯喏趋承,心中虽是喜欢,觉得没些韵味。对大守道:“幸蒙使君雅意,相待如此之厚,欲尽欢于今夕。只是我两人对酌,觉得少些高兴,再得一两个人同酌,助一助酒兴为妙。”大守道:“敝郡偏僻,实少名流。况兼惧副大使之威,恐忤尊旨,岂敢以他客奉陪宴席?”士真道:“饮酒作乐,何所妨碍?况如此名郡,岂无事宾?愿得召来帮我们鼓一鼓兴,可以尽欢。不然酒伴寂寥,虽是盛筵,也觉吃不畅些。”大守见他说得在行,想道:“别人卤莽,不济事。难得他恁地喜欢高兴,不要请个人不凑趣,弄出事来。只有李参军风流蕴藉,且是谨慎,又会言谈戏艺,酒量又好。除非是他,方可中意,我也放得心下。第二个就使不得了。”想了一回,方对士真说道:“此间实少韵人,可以佐副大使酒政。止有录事参军李某,饮量颇洪,兴致亦好。且其人善能诙谐谈笑,广晓技艺,或者可以赐他侍坐,以助副大使雅兴万一。不知可否,未敢自专,仰祈尊裁。”士真道:“使君所幸,必是妙人。召他来看。”大守呼唤从人:“速请李参军来!”

看官,若是说话的人,那时也在深州地方与李参军一块儿住着,又有个未卜先知之法,自然拦腰抱住,劈胸楸着,劝他不吃得这样吕太后筵席也罢,叫他不要来了。只因李生闻召,虽是自觉有些精神恍愧,却是副大使的钧旨,本郡大守命令,召他同席,明明是抬举他,怎敢不来?谁知此一去,却似:猪羊入屠户之家,一步步来寻死路。说话的,你差了,无非叫他去帮吃杯酒儿,是个在行的人,难道有甚幺言语冲撞了他,闯出祸来不成?看官,你听,若是冲撞了他,惹出祸来,这是本等的事,何足为奇!只为不曾说一句,白白地就送了性命,所以可笑。且待我接上前因,便见分晓。

那时李参军随命而来,登了堂望着士真就拜。拜罢抬起头来,士真一看,便勃然大怒。既召了来,免不得赐他坐了。李参军勉强坐下,心中惊惧,状貌益加恭谨。士真越看越不快活起来。看他揎拳裸袖,两眼睁得铜铃也似,一些笑颜也没有,一句闲话也不说,却象个怒气填胸,寻事发作的一般。比先前竟似换了一个人了。大守慌得无所措手足,且又不知所谓,只得偷眼来看李参军。但见李参军面如土色,冷汗淋漓,身体颤抖抖的坐不住,连手里拿的杯盘也只是战,几乎掉下地来。大守恨不得身子替了李参军,说着句把话,发个甚幺喜欢出来便好。争奈一个似鬼使神差,一个似夫魂落魄。李参军平日杠自许多风流悄悼,谈笑科分,竟不知撩在爪哇国那里去了。比那泥塑木雕的,多得一味抖。连满堂伏侍的人,都慌得来没头没脑,不敢说一句话,只冷眼瞧他两个光景。

只见不多几时,士真象个忍耐不住的模样,忽地叫了一声:“左右那里?”左右一伙人暴雷也似答应了一声:“哈!”士真分付把李参军拿下。左右就在席上,如鹰拿雁雀,楸了下来听令。士真道:“且收郡狱!”左右即牵了李参军衣袂,付在狱中,来回话了。士真冷笑了两声,仍旧欢喜起来。照前发兴吃酒,他也不说甚幺缘故来。大守也不敢轻问,战战兢兢陪他酒散,早已天晓了。

大守只这一出,被他惊坏,又恐怕因此惹恼了他,连自家身子立不勾,却又不见得李参军触恼他一些处,正是不知一个头脑。叫着左右伏侍的人,逐个盘问道:“你们旁观仔细,曾看出甚幺破绽幺?”左右道:“李参军自不曾开一句口,在那里触犯了来?因是众人多疑心这个缘故;却又不知李参军如何便这般惊恐,连身子多主张不住,只是个颤抖抖的。”大守道:“既是这等,除非去问李参军,他自家或者晓得甚幺冲撞他处。故此先慌了也不见得。”

大守说罢,密地叫个心腹的祗侯人去到狱中,传大守的说话,问李参军道:“昨日的事,参军貌甚恭谨,且不曾出一句话,原没处触犯了副大使。副大使为何如此发怒?又且系参军在狱,参军自家,可晓得甚幺缘故幺?”李参军只是哭泣,把头摇了又摇,只不肯说甚幺出来。祗侯人又道是奇怪,只得去告诉大守道:“李参军不肯说话,只是一味哭。”大守一发疑心了道:“他平日何等一个精细爽利的人,今日为何却失张失智到此地位?真是难解。”只得自己走进狱中来问他。

他见了大守,想着平日知重之恩,越哭得悲切起来。大守忙问其故。李参军沉吟了半晌,叹了一口气,才拭眼泪说道:“多感君侯拳拳垂问,某有心事,今不敢隐。曾闻释家有现世果报,向道是惑人的说话,今日方知此话不虚了。”大守道:“怎见得?”李参军道:“君侯不要惊怪,某敢尽情相告。某自上贫,无以自资衣食,因恃有几分膂力,好与侠士、剑客往来,每每掠夺里人的财帛,以充己用。时常驰马腰弓,往还太行道上,每日走过百来里路,遇着单身客人,便劫了财物归家。一日,遇着一个少年手执皮鞭,赶着一个骏骡,骡背负了两个大袋。某见他沉重,随了他一路走去,到一个山坳之处,左右岩崖万仞。彼时日色将晚,前无行人,就把他尽力一推,推落崖下,不知死活。因急赶了他这头骏骡,到了下处,解开囊来一看,内有缯娟百余匹。自此家事得以稍赡。自念所行非谊,因折弓弃矢。闭门读书,再不敢为非。遂出仕至此官位。从那时真至今岁,凡二十六年了。昨蒙君侯台旨召侍王公之宴,初召时,就有些心惊肉颤,不知其由。自料道决无他事,不敢推辞。及到席间,灯下一见王公之貌,正是我向时推在崖下的少年,相貌一毫不异。一拜之后,心中悚惕,魂魄俱无。晓得冤业见在面前了。自然死在目下,只消延颈待刃,还有甚别的说话来?幸得君侯知我甚深,不敢自讳,而今再无可逃,敢以身后为托,不便吾暴露尸骸足矣。”言毕大哭。大守也不觉惨然。欲要救解,又无门路。又想道:“既是有此冤业,恐怕到底难逃。”似信不信的,且看怎幺?

大守叫人悄地打听,副大使起身了来报,再伺侯有什幺动静,快来回话。大守怀着一肚子鬼胎,正不知葫芦里卖出甚幺药来,还替李参军希冀道:“或者酒醒起来,忘记了便好。”须臾之间,报说副大使睡醒了。即叫了左右进去,不知有何分付。大守叫再去探听,只见士真刚起身来,便问道:“昨夜李某今在何处?”左右道:“蒙副大使发在郡狱。”士真便怒道:“这贼还在,快枭他首来!”左右不敢稽迟,来禀大守,早已有探事的人飞报过了。大守大惊失色,叹道:“虽是他冤业,却是我昨日不合举荐出来,害了他也!”好生不忍,没计奈何。只得任凭左右到狱中斩了李参军之首。正是:阎王注定三更死,并不留人到四更。眼见得李参军做了一世名流,今日死于非命。左右取了李参军之头,来士真跟前献上取验。士真反复把他的头,看了又看,哈哈大笑,喝叫:“拿了去!”

士真梳洗已毕,大守进来参见,心里虽有此事恍惚,却装做不以为意的坦然模样,又请他到自家郡斋赴宴。逢迎之礼,一发小心了。士真大喜,比昨日之情,更加款洽。大守几番要问他,嗫嚷数次,不敢轻易开口。直到见他欢喜头上,大守先起请罪道:“有句说话,斗胆要请教副大使。副大使恕某之罪,不嫌唐突,方敢启口。”士真道:“使君相待甚厚,我与使君相与甚欢,有话尽情直说,不必拘忌。”大守道:“某本不才,幸得备员,叨守一郡。副大使车驾杠临,下察弊政,宽不加罪,恩同天地了。昨日副大使酒间,命某召他客助饮。某属郡僻小,实无佳宾可以奉欢宴者。某愚不揣事,私道李某善能饮酒,故请命召之。不想李某愚憨,不习礼法,触忤了副大使,实系某之大罪。今副大使既已诛了李某,李某已伏其罪,不必说了。但某心愚鄙,窃有所未晓。敢此上问:不知李某罪起于何处?愿得副大使明白数他的过误,使某心下洞然,且用诫将来之人,晓得奉上的礼法,不致舛错,实为万幸。”士真笑道:“李某也无罪过,但吾一见了他,便急然激动吾心,就有杀之之意。今既杀了,心方释然,连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缘故。使君但放心吃酒罢,再不必提起他了。”宴罢,士真欢然致谢而行,又到别郡去了。来这一番,单单只结果得一个李参军。

大守得他去了,如释重负,背上也轻松了好些。只可惜无端害了李参军,没处说得苦。太守记者狱中之言,密地访问王士真的年纪,恰恰正是二十六岁,方知太行山少年被杀之年,士真已生于王家了。真是冤家路窄,今日一命讨了一命。那心上事只有李参军知道,连讨命的做了事,也不省得。不要说旁看的人,那里得知这些缘故?大守嗟叹怪异,坐卧不安了几日。因念他平日支契的分上,又是举他陪客,致害了他,只得自出家财,厚葬了李参军。常把此段因果劝人,教人不可行不义之事。有诗为证:

冤债原从隔世深,相逢便起杀人心。

改头换面犹相报,何况容颜俨在今?

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术成奸 周经历因奸破贼

诗云:

天命从来自有真,岂容奸术恣纷纭?

黄巾张角徒生乱,大宝何曾到彼人?

话说唐干符年间,上党铜辗县山村有个樵失,姓侯名元,家道贫穷,靠着卖柴为业。己亥岁,在县西北山中,采樵回来,歇力在一个谷口,旁有一大石,巍然象几间屋大。侯元对了大石自言自语道:“我命中直如此辛苦!”叹息声未绝,忽见大石砉然豁开如洞,中有一老叟,羽衣乌帽,髯发如霜,柱杖而出。侯元惊愕,急起前拜。老叟道:“吾神君也。你为何如此自苦?学吾法,自能取富,可随我来!”老叟复走入洞,侯元随他走去。走得数十步,廓然清朗,一路奇花异草,修竹乔松;又有碧槛朱门,重楼复榭。老叟引了侯元,到别院小亭子坐了。两个童子请他进食,食毕,复请他到便室具汤沐浴,进新衣一袭;又命他冠戴了,复引至亭上。老叟命童设席于地,令侯元跪了。老叟授以秘诀数万言,多是变化隐秘之术。侯元素性蠢戆,到此一听不忘。老叟诫他道:“你有些小福分,该在我至法中进身,却是面有败气未除,也要谨慎。若图谋不轨,祸必丧生。今且归去习法,如欲见吾,但至心叩石,自当有人应门与你相见。”元因拜谢而去,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门。既出来了,不见了洞穴,依旧是块大石;连樵采家火,多不见了。

到得家里,父母兄弟多惊喜道:“去了一年多,道是死于虎狼了,幸喜得还在。”其实,侯元只在洞中得一日。家里又见他服装华洁,神气飞扬,只管盘问他。他晓得瞒不得,一一说了。遂入静堂中,把老叟所传术法,尽行习熟。不上一月,其术已成:变化百物,役召鬼魁,遇着草木土石,念念有词,便多是步骑甲兵。神通既已广大,传将出去,便自有人来扶从。于是收好些乡里少年勇悍的为将卒,出入陈旌旗,鸣鼓吹,宛然象个小国渚侯,自称曰“贤圣”。设立官爵,有“三老”,“左右弼”,“左右将军”等号。每到初一、十五即盛饰,往谒神君。神君每见必戒道:“切勿称兵,若必欲举事,须待天应。”侯元唯唯。

到庚子岁,聚兵已有数千人了。县中恐怕妖术生变,乃申文到上党节度使高公处,说他行径。高公令潞州郡将以兵讨之。侯元已知其事,即到神君处问事宜。神君道:“吾向已说过,但当偃旗息鼓以应之。彼见我不与他敌,必不乱攻。切记不可交战!”侯元口虽应着,心里不服,想道:“出我奇术,制之有余。且此是头一番,小敌若不能当抵,后有大敌来,将若之何?且众人见吾怯弱,必不服我,何以立威?”归来不用其言,戒令党与勒兵以待。是夜潞兵离元所三十里,据险扎营。侯元用了术法,潞兵望来,步骑戈甲,蔽满山泽,尽有些胆怯。明日,潞兵结了方阵前来,侯元领了千余人,直突其阵,锐不可当。潞兵少却。侯元自恃法术,以为无敌,且叫拿酒来吃,以壮军威。谁知手下之人,多是不习战阵,乌合之人,毫无纪律。侯元一个吃酒,大家多乱撺起来。潞兵乘乱,大队赶来。多四散落荒而走。刚剩得侯元一个,带了酒性,急念不出咒话,被擒住了。送至上党,发在潞州府狱,重枷枷着,团团严兵卫守。

天明看枷中,只有灯台一个,已不见了侯元。却连夜遁到铜辗,径到大石边,见神君谢罪。神君大怒,骂道:“唐奴!不听吾言,今日虽然幸免,到底难逃刑戮,非吾徒也。”拂衣而入,洞门已闭上,是块大石。侯元悔之无及,虚心再叩,竟不开了。自此侯元心中所晓符咒,渐渐遗忘。就记得的做来,也不十分灵了。却是先前相从这些党与,不知缘故,聚着不散,还推他为主。自恃其众,是秋率领了人,在并州大谷地方劫掠。也是数该灭了,恰好并州将校,偶然领了兵马经过,知道了,围之数重。侯元极了,施符念咒,一毫不灵,被斩于阵,党与遂散。不听神君说话,果然没个收场。可见悖叛之事,天道所忌,若是得了道术,辅佐朝廷,如张留侯、陆信州之类,自然建功立业,传名后世。若是萌了私意,打点起兵谋反,不曾见有妖术成功的。从来张角、微侧、微贰、孙恩、卢循等,非不也是天赐的兵书法术,毕竟败亡。所以《平妖传》上也说道“白猿洞天书后边,深戒着谋反一事”的话,就如侯元,若依得神君分付,后来必定有好处。都是自家弄杀了,事体本如此明白。不知这些无生意的愚人,住此清平世界,还要从着白莲教,到处哨聚倡乱,死而无怨,却是为何?而今说一个得了妖书倡乱被杀的,与看官听一听。有诗为证:

早通武艺杀亲夫,反获天书起异图。

扰乱青州旋被戮,福兮祸伏理难诬。

话说国朝永乐中,山东青州府莱阳县有个妇人,姓唐名赛儿。其母少时,梦神人捧一金盒,盒内有灵药一颗,令母吞之。遂有娠,生赛儿。自幼乖觉伶俐,颇识字,有姿色,常剪纸人马 杀为儿戏。年长嫁本镇石域街王元情。这王元情弓马熟姻,武艺精通,家道丰裕。自从娶了赛儿,贪恋女色,每日饮酒取乐。时时与赛儿说些弓箭刀法,赛儿又肯自去演习戏耍。光阴捻指,不觉陪费五六年,家道萧索,衣食不足。赛儿一日与丈失说:“我们在自在此忍饥受饿,不若将后面梨园卖了,买匹好马,干些本分求财的勾当,却不快活?”王元椿听得,说道:“贤妻何不早说?今日天晚了,不必说。”明日,王元椿早起来,写个出帐,央李媒为中,卖与本地财主贾包,得银二十余两。王元椿就去青州镇上买一匹快走好马回来,弓箭腰刀自有。

拣个好日子,元椿打扮做马快手的模样,与赛儿相别,说:“我去便回。”赛儿说:“保重,保重。”元椿叫声“惭愧”,飞身上马,打一鞭,那马一道烟去了。来到酸枣林,是琅琊后山,止有中间一条路。若是阻住了,不怕飞上天去。王元椿只晓得这条路上好打劫人,不想着来这条路上走的人,只贪近,都不是依良本分的人,不便道白白的等你拿了财物去。

也是元椿合当悔气,却好撞着这一起客人,望见褡裢颇有些油水。元椿自道:“造化了。”把马一扑,攒风的一般,前后左右,都跑过了。见没人,王元椿就扯开弓,搭上箭,飘的一箭射将来。那客人伙里有个叫做孟德,看见元椿跑马时,早已防备。拿起弓梢,拔过这箭,落在地下。王元椿见头箭不中,煞住马,又放第二箭来。孟德又照前拔过了,就叫:“汉子,我也回礼。”把弓虚扯一扯,不放。王元椿只听得弦响,不见箭。心里想道:“这男女不会得弓马的,他只是虚张声势。”只有五分防备,把马慢慢的放过来。孟德又把弓虚扯一扯,口里叫道:“看箭!”又不放箭来。王无椿不见箭来,只道是真不会射箭的,放心赶来。不晓得孟德虚扯弓时,就乘势搭上箭射将来。正对元椿当面。说时迟,那时快,元椿却好抬头看时,当面门上中一箭,从脑后穿出来,翻身跌下马来。孟德赶上,拔出刀来,照元椿喉咙,连塑上儿刀,眼见得元椿不活了。诗云:剑光动处悲流水,羽簇飞时送落花。欲寄兰闺长夜梦,清魂何自得还家?孟德与同伙这五六个客人说:“这个男女,也是才出来的,不曾得手。我们只好去罢,不要担误了程途。”一伙人自去了。

且说唐赛儿等到天晚,不见王元椿回来,心里记挂。自说道:“丈夫好不了事!这早晚还不回来,想必发市迟,只叫我记挂。”等到一二更,又不见王元椿回来,只得关上门进房里,不脱衣裳去睡,只是睡不着。直等到天明,又不见回来。赛儿正心慌撩乱,没做道理处。只听得街坊上说道,“酸枣林杀死个兵快手。”赛儿又惊又慌,来与间壁卖豆腐的沈老儿叫做沈印时两老口儿说这个始未根由。沈老儿说:“你不可把真话对人说!大郎在日,原是好人家,又不惯做这勾当的,又无赃证。只说因无生理,前日卖个梨园,得些银子,买马去青州镇上贩实,身边止有五六钱盘缠银子,别无余物。且去酸枣林看得真实,然后去见知县相公。”赛儿就与沈印时一同来到酸枣林。看见王元椿尸首,赛儿哭起来。惊动地方里甲人等,都来说得明白,就同赛儿一干人都到莱阳县见史知县相公。赛儿照前说一遍,知县相公说:“必然是强盗,劫了银子,并马去了。你且去殡葬丈失,我自去差人去捕缉强贼。拿得着时,马与银子都给还你。”

赛儿同里甲人等拜谢史知县,自回家里来,对沈老儿公婆两个说:“亏了干爷、干娘,瞒到瞒得过了,只是衣衾棺椁,无从置办,怎生是好?”沈老儿说道:“大娘子,后面园子既卖与贾家,不若将前面房子再去戤典他儿两银子来殡葬大郎,他必不推辞。”赛儿就央沈公沉婆同到贾家,一头哭,一头说这缘故。贾包见说,也哀怜王元椿命薄,说道:“房子你自住着,我应付你饭米两担,银子五两,待卖了房子还我。”赛儿得了银米,急忙买口棺木,做些衣服,来酸枣林盛贮王元椿尸首了当,送在祖坟上安厝。做些羹饭,看匠人攒砌得了时,急急收拾回来,天色已又晚了。与沈公沉婆三口儿取旧路回家。来到一个林子里古墓间,见放出一道白光来。正植黄昏时分,照耀如同白日。三个人见了,吃这一惊不小。沉婆惊得跌倒在地下擂,赛儿与沈公还耐得住。两个人走到古墓中,看这道光从地下放出来。赛儿随光将根竹杖头儿柱将下去,柱得一柱,这土就似虚的一般,脱将下去,露出一个小石匣来。赛儿乘着这白光看里面时,有一口宝剑,一副盔甲,都叫沉公拿了。赛儿扶着沈婆回家里来,吹起灯火,开石匣看时,别无他物,只有抄写得一本天书。沈公沉婆又不识字,说道:“要他做甚幺?”赛儿看见天书卷面上,写道《九天玄元混世真经》,旁有一诗,诗云:

唐唐女帝州,赛比玄元诀。

儿戏九坏丹,收拾朝天阙。

赛儿虽是识字的,急忙也解不得诗中意思。沈公两口儿辛苦了,打熬不过,别了赛儿自回家里去睡。赛儿也关上了门睡,方才合得眼,梦见一个道士对赛儿说:“上帝特命我来教你演习九天玄旨,普救万民,与你宿缘未了,辅你做女主。”醒来犹有馥馥香风,记得且是明白。次日,赛儿来对沈公夫妻两个备细说夜里做梦一节,便道:“前日得了天书,恰好又有此梦。”沉公说:“却不怪哉!有这等事!”

元来世上的事最巧,赛儿与沈公说话时,不想有个玄武庙道士何正寅在间壁人家诵经,备细听得,他就起心。因日常里走过,看见赛儿生得好,就要乘着这机会来骗他。晓得他与沈家公婆往来,故意不走过沉公店里,倒大宽转往上头走回玄武庙里来。独自思想道:“帝主非同小可,只骗得这个妇人做一处,便死也罢。”当晚置办些好酒食来,请徒弟董天然、姚虚玉,家童孟靖、王小玉一处坐了,同吃酒。这道士何正寅殷富,平日里作聪明,做模样,今晚如此相待,四个人心疑,齐说道:“师傅若有用着我四人处,我们水火不避,报答师傅。”正寅对四个人悄悄的说唐赛儿一节的事:“要你们相帮我做这件事。我自当好看待你们,决不有负。”四人应允了,当夜尽欢而散。

次日,正寅起来梳洗罢,打扮做赛儿梦儿里说的一般,齐齐整整。且说何正寅加何打扮,诗云:

秋水盈盈玉绝尘,簪星闲雅碧纶巾。

不求金鼎长生药,只恋桃源洞里春。

何正寅来到赛儿门首,咳嗽一声,叫道:“有人在此幺?”只见布幕内走出一个美貌年少的妇人来。何正寅看着赛儿,深深的打个问讯,说:“贫道是玄武殿里道士何正寅。昨夜梦见玄帝分付贫道说:‘这里有个唐某当为此地女主,尔当辅之!汝可急急去讲解天书,共成大事。’”赛儿听得这话,一来打动梦里心事;二来又见正寅打扮与梦里相同;三来见正寅生得聪俊,心里也欢喜,说:“师傅真天神也。前日送丧回来,果然掘得个石匣,盔甲、宝剑、天书,奴家解不得,望师傅指迷,请到里边看。”赛儿指引何正寅到草堂上坐了,又自去央沉婆来相陪。赛儿忙来到厨下,点三盏好茶,自托个盘子拿出来。正寅看见赛儿尖松松雪白一双手,春心摇荡,说道:“何劳女主亲自赐茶!”赛儿说:“因家道消乏,女使伴当都逃亡了,故此没人用。”正寅说:“若要小 ,贫道着两个来服事,再讨大些的女子,在里面用。”又见沉婆在旁边,想道:“世上虏婆无不爱财,我与他些甜头滋味,就是我心腹,怕不依我使唤?”就身边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来与赛儿,说:“央干爷干娘作急去讨个女子,如少,我明日再添。只要好,不要计较银子。”赛儿只说:“不消得。”沉婆说:“赛娘,你权且收下,待老拙去寻。”赛儿就收了银子,入去烧炷香,请出天书来与何正寅看。却是金书玉篆,韬略兵机。

正寅自幼曾习举业,晓得文理,看了面上这首诗,偶然心悟说:“女主解得这首诗幺?”赛儿说:“不晓得。”正寅说:“‘唐唐女帝州’,头一个字,是个‘唐’字。下边这二句,头上两字说女主的名字。未句头上是‘收’字,说:‘收了就成大事。’”赛儿被何道点破机关,心里痒将起来,说道:“万望师傅扶持,若得成事时,死也不敢有忘。”正寅说:“正要女主抬举,如何恁的说?”又对赛儿说:“天书非同小可,飞沙走石,驱逐虎豹,变化人马,我和你日间演习,必致疏漏,不是耍处。况我又是出家人,每日来往不便。不若夜间打扮着平常人来演习,到天明依先回庙里去。待法术演得精熟,何用怕人?”赛儿与沈婆说:“师傅高见。”赛儿也有意了,巴不得到手,说:“不要迟慢了,只今夜便请起手。”正寅说:“小道回庙里收拾,到晚便来。”赛儿与沈婆相送到门边,赛儿又说:“晚间专等,不要有误。”

正寅回到庙里,对徒弟说:“事有六七分了。只今夜,便可成事。我先要董天然、王小玉你两个,只扮做家里人模样,到那里,务要小心在意,随机应变。”又取出十来两碎银子,分与两个。两个欢天喜地,自去收拾衣服箱笼,先去赛儿家里来。到王家门首,叫道:“有人在这里幺?”赛儿知道是正寅使来的人,就说道:“你们进里面来。”二人进到堂前,歇下担子,看着赛儿跪将下去,叫道:“董天然、王小玉叩奶奶的头。”赛儿见二人小心,又见他生得俊悄,心里也欢喜,说道:“阿也!不消如此,你二人是何师傅使来的人,就是自家人一般。”领到厨房小侧门,打扫铺床。自来拿个篮秤,到市上用自己的碎银了,买些东西,无非是鸡鹅鱼肉,时鲜果子点心回来。赛儿见天然拿这许多事物回来,说道:“在我家里,怎幺叫你们破费?是何道理?”天然回话道:“不多大事,是师傅吩咐的。”又去拿了酒回来,到厨下自去整理,要些油酱柴火,奶奶不离口,不要赛儿费一些心。

看看天色晚了,何正寅儒巾便服,扮做平常人,先到沉婆家里,请沈公沉婆吃夜饭。又送二十两银子与沉公,说:“凡百事要老爹老娘看取,后日另有重报。”沈公沉婆自暗里会意道:“这贼道来得跷蹊,必然看上赛儿,要我们做脚。我看这妇人,日里也骚托托的,做妖撒娇,捉身不住。我不应承,他两个夜里演习时,也自要做出来。我落得做人情,骗些银子。”夫妻两个回复道:“师傅但放心!赛娘没了丈夫,又无亲人,我们是他心腹。凡百事奉承,只是不要忘了我两个。”何正寅对天说誓。三个人同来到赛儿家里,正是黄昏时分。关上门,进到堂上坐定。赛儿自来陪侍,董天然、王小玉两个来摆列果子下饭,一面烫酒出来。正寅请沉公坐客位,沉婆、赛儿坐主位,正寅打横坐,沉公不肯坐。正寅说:“不必推辞。”各人多依次坐了。吃酒之间,不是沈公说何道好处,就是沈婆说何道好处,兼入些风情话儿,打动赛儿。赛儿只不做声。正寅想道:“好便好了,只是要个杀着,如何成事?”就里生这计出来。

元来何正寅有个好本钱,又长又大,道:“我不卖弄与他看,如何动得他?”此时是十五六天色,那轮明月照耀如同白日一般,何道说:“好月!略行一行再来坐。”沉公众人都出来,学前黑地里立着看月,何道就乘此机会,走到女墙边月亮去处,假意解手,护起那物来,拿在手里撒尿。赛儿暗地里看明处,最是明白。见了何道这对象,累累垂垂,且是长大。赛儿夫死后,旷了这几时,念不动火?恨不得抢了过来。何道也没奈何,只得按住再来邀坐。说话间,两个不时丢个情眼儿,又冷看一看,别转头暗笑。何道就假装个要吐的模样,把手拊着肚子,叫:“要不得!”沈老儿夫妻两个会意,说道:“师傅身子既然不好,我们散罢了。师傅胡乱在堂前权歇,明日来看师傅。”相别了自去,不在话下。

赛儿送出沈公,急忙关上门。略略温存何道了,就说:“我入房里去便来。”一径走到房里来,也不关门,就脱了衣服,上床去睡。意思明是叫何道走入来。不知何道已此紧紧跟入房里来,双膝跪下道:“小道该死冒犯花魁,可怜见小道则个。”赛儿笑着说:“贼道不要假小心,且去拴了房门来说话。”正寅慌忙拴上房门,脱了衣服,扒上床来,尚自叫“女主”不迭。诗云:

绣枕鸳衾叠紫霜,玉楼并卧合欢床。

今宵别是阳台梦,惟恐银灯剔不长。

且说二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,枕上说些知心的话,那里管天晓日高,还不起身。董天然两个早起来,打点面汤、早饭齐整等着。正寅先起来,穿了衣服,又把被来替赛儿塞着肩头,说:“再睡睡起来。”开得房门,只见天然托个盘子,拿两盏早汤过来。正寅拿一盏放在桌上,拿一盏在手里,走到床头,傍着赛儿,口叫:“女主吃早汤。”赛儿撒娇,抬起头来,吃了两口,就推与正寅吃。正寅也吃了几口。天然又走进来接了碗去,依先扯上房门。赛儿说:“好个伴当,百能百俐。”正寅说:“那灶下是我的家人,这是我心腹徒弟,特地使他来伏待你。”赛儿说:“这等难为他两个。”又摸索了一回,赛儿也起来,只见天然就拿着面汤进来,叫:“奶奶,面汤在这里。”赛儿脱了上盖衣服,洗了面,梳了头。正寅也梳洗了头。天然就请赛儿吃早饭,正寅又说道:“去请间壁沈老爹老娘来同吃。”沈公夫妻二人也来同吃。沉公又说道:“师傅不要去了,这里人眼多,不见走入来,只见你走出去。人要生疑,且在此再歇一夜,明日要去时,起个早去。”赛儿道:“说得是。”正寅也正要如此。沉公别了,自过家里去。

话不细烦,赛儿每夜与正寅演习法术符咒,夜来晓去,不两个月,都演得会了。赛儿先剪些纸人纸马来试看,果然都变得与真的人马一般。二人且来拜谢天地,要商量起手。却不防街坊邻里都晓得赛儿与何道两个有事了,又有一等好闲的,就要在这里用手钱。有首诗说这些闲中人,诗云:

每日张鱼又捕虾,花街柳陌是生涯。

昨宵赊酒秦楼醉,今日帮闲进李家。

为头的叫做马绶,一个叫做福兴,一个叫做牛小春,还有几个没三没四帮闲的,专一在街上寻些空头事过日子。当时马绶先得知了,撞见福兴、牛小春,说:“你们近日得知沉豆腐隔壁有一件好事幺?”福兴说:“我们得知多日了。”马绶道:“我们捉破了他,赚些油水何如?”牛小春道:“正要来见阿哥,求带挈。”马绶说:“好便好,只是一件,何道那 也是个了得的,广有钱钞,又有四个徒弟。沈公沉婆得那贼道东西,替他做眼,一伙人干这等事,如何不做手脚?若是毛团把戏,做得不好,非但不得东西,反遭毒手,倒被他笑。”牛小春说:“这不打紧。只多约儿个人同去,就不妨了。”马绶又说道:“要人多不打紧,只是要个安身去处。我想陈林住居与唐赛儿远不上十来间门面,他那里最好安身。小牛即今便可去约石丢儿、安不着、褚偏嘴、朱百简一班兄弟,明日在陈林家取齐。陈林我须自去约他。”各自散了。

且说马绶委来石麟街来寻陈林,远远望见陈林立在门首,马绶走近前与陈林深喏一个。陈林慌忙回礼,就请马绶来里面客位上坐。陈林说:“连日上会,阿哥下顾,有何分咐?”马绶将众人要拿唐赛儿的奸,就要在他家里安身的事,备细对陈林说一遍。陈林道:“都依得。只一件:这是被头里做的事,兼有沈公沉婆,我们只好在外边做手脚,如何俟侯得何道着?我有一计:王元椿在日,与我结义兄弟,彼此通家。王元椿杀死时,我也曾去送殡。明日叫老妻去看望赛儿,若何道不在,罢了,又别做道理。若在时打个暗号,我们一齐入去,先把他大门关了,不要大惊小怪,替别人做饭。等捉住了他,若是如意,罢了;若不如意,就送两个到县里去,没也诈出有来。此计如何?”马绶道:“此计极妙!”两个相别,陈林送得马绶出门,慌忙来对妻子钱氏要说这话。钱氏说:“我在屏风后,都听得了,不必烦絮,明日只管去便了。”当晚过了。

次日,陈林起来买两个荤素盒子,钱氏就随身打扮,不甚穿带,也自防备。到时分,马绶一起,前后各自来陈林家里躲着。陈林就打发钱氏起身,是日,却好沉公下乡去取帐,沉婆也不在。只见钱氏领着挑盒子的小 在后,一往来到赛儿门首。见没人,悄悄的直走到卧房门口,正撞首赛儿与何道同坐在房里说话。赛儿先看见,疾忙跑出来迎着钱氏, 见了。钱氏假做不晓得,也与何道万福。何道慌忙还礼。赛儿红着脸,气塞上来,舌滞声涩,指着何道说:“这是我嫡亲的堂兄,自幼出家,今日来望我,不想又起动老娘来。”正说话未了,只见一个小 挑两个盒子进来。钱氏对着赛儿说:“有几个枣子送来与娘子点茶。”就叫赛儿去出盒子,要先打发小 回去。赛儿连忙去出盒子时,顾不得钱氏,被钱氏走到门首,见陈林把嘴一努,仍又忙走入来。

陈林就招呼众人,一齐赶入赛儿家里,拴上门,正要拿何道与赛儿。不晓得他两个妖术已成,都遁去了。那一伙人眼花撩乱,倒把钱氏拿住,口里叫道:“快拿索子来!先捆了这淫妇。”就踩倒在地下。只见是个妇人,那里晓得是钱氏?元来众人从来不认得钱氏,只早晨见得一见,也不认得真。钱氏在地喊叫起来说:“我是陈林的妻子。”陈林慌忙分开人,叫道:“不是”。扯得起来时,已自旋得蓬头乱鬼了。众人吃一惊,叫道:“不是着鬼?明明的看见赛儿与何道在这里,如何就不见了?”元来他两个有化身法,众人不看见他,他两个明明看众人乱窜,只是暗笑。牛小春说道:“我们一齐各处去搜。”前前后后,搜到厨下,先拿住董天然;柴房里又拿得王小玉,将条索子缚了,吊在房门前柱子上,问道:“你两个是甚幺人?”董天然说:“我两个是何师傅的家人。”又道:“你快说,何道、赛儿躲在那里?直直说,不关你事。若不说时,送你两个到官,你自去拷打。”董天然说:“我们只在厨下伏侍,如何得知前面的事?”众人又说道:“也没处去,眼见得只躲在家里。”小牛说:“我见房侧边有个黑暗的阁儿,莫不两个躲在高处?待我掇梯子扒上去看。”何正寅听得小牛要扒上阁儿来,就拿根短棍子先伏在阁子黑地里等,小牛掇得梯子来,步着阁儿口,走不到梯子两格上,正寅照小牛头上一棍打下来。小牛儿打昏晕了,就从梯子上倒跌下来。正寅走去空处立了看,小牛儿醒转来,叫道:“不好了!有鬼。”众人扶起小牛来看时,见他血流满面,说道:“梯子又不高,扒得两格,怎幺就跌得这样凶?”小牛说:“却好扒得两格梯子上,不知那里打一棍子在头上,又不见人,却不是作怪?”众人也没做道理处。

钱氏说:“我见房里床侧首,空着一段有两扇纸风窗门,莫不是里边还有藏得身的去处?我领你们去搜一搜去看。”正寅听得说,依先拿着棍子在这里等。只见钱氏在前,陈林众人在后,一齐走进来。正寅又想道:“这花娘吃不得这一棍子。”等钱氏走近来,伸出那一只长大的手来,撑起五指,照钱氏脸上一掌打将去。钱氏着这一享,叫声“呵也!不好了!”鼻子里鲜血奔流出来,眼睛里都是金圈儿,又得陈林在后面扶得住,不跌倒。陈林道:“却不作怪!我明明看见一掌打来,又不见人,必然是这贼道有妖法的。不要只管在这里缠了,我们带了这两个小 ,径送到县里去罢。”众人说:“我们被活鬼弄这一日,肚里也饥了。做些饭吃了去见官。”陈林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钱氏带着疼,就在房里打米出来,去厨下做饭。石丢儿说着:“小牛吃打坏了,我去做。”走到厨下,看见风炉子边,有两坛好酒在那里;又看见几只鸡在灶前,丢儿又说道:“且杀了吃。”这里方要淘米做饭,且说赛儿对正寅说:“你武耍了两次,我只文耍一耍。”正寅说:“怎幺叫做文耍?”赛儿说:“我做出你看。”石丢儿一头烧着火,钱氏做饭,一头拿两只鸡来杀了,淘洗了,放在锅里煮。那饭也却好将次熟了,赛儿就扒些灰与鸡粪放在饭锅里,搅得匀了,依先盖了锅。鸡在锅里正滚得好,赛儿又挽几杓水浇灭灶里火。丢儿起去作用,并不晓得灶底下的事。

此时众人也有在堂前坐的,也有在房里寻东西出来的。丢儿就把这两坛好酒,提出来开了泥头,就兜一碗好酒先敬陈林吃。陈林说:“众位都不曾吃,我如何先吃?”丢儿说:“老兄先尝一尝,随后又敬。”陈林吃过了,丢儿又兜一碗送马绶吃。陈林说:“你也吃一碗。”丢儿又倾一碗,正要吃时,被赛儿劈手打一下,连碗都打坏。赛儿就走一边。三个人说道:“作怪,就是这贼道的妖法。”三个说:“不要吃了,留这酒待众人来同吃。”众人看不见赛儿,赛儿又去房里拿出一个夜壶来,每坛里倾半壶尿在酒里,依先盖了坛头,众人也不晓得。众人又说道:“鸡想必好了,且捞起来,切来吃酒。”丢儿揭开锅盖看时,这鸡还是半生半熟,锅里汤也不滚。众人都来埋怨丢儿说:“你不管灶里,故此鸡也煮不熟。”丢儿说:“我烧滚了一会,又添许多柴,看得好了才去,不晓得怎幺不滚?”低倒头去张灶里时,黑洞洞都是水,那里有个火种?丢儿说:“那个把水浇灭了灶里火?”众人说道:“终不然是我们伙里人,必是这贼道,又弄神通。我们且把厨里见成下饭,切些去吃酒罢。”众人依次坐定,丢儿拿两把酒壶出来装酒,不开坛罢了,开来时满坛都是尿骚臭的酒。陈林说:“我们三个吃时,是喷香的好酒,如何是恁的?必然那个来偷吃,见浅了,心慌撩乱,错拿尿做水,倒在坛里。”

众人鬼 闹,赛儿、正寅两个看了只是笑。赛儿对正寅说:“两个人被缚在柱子上一日了,肚里饥,趁众人在堂前,我拿些点心,下饭与他吃。又拿些碎银子与两个。”来到柱边傍着天然耳边,轻轻的说:“不要慌!若到官直说,不要赖了吃打。我自来救你。东西银子,都在这里。”天然说:“全望奶奶救命。”赛儿去了。众人说:“酒便吃不得了,败杀老兴,且胡乱吃些饭罢。”丢儿厨下去盛顿,都是乌黑臭的,闻也闻不得,那里吃得?说道:“又着这贼道的手了!可恨这 无礼!被他两个侮弄这一日。我们带这两个尿鳖送去县里,添差了人来拿人。”一起人开了门走出去,只因里面嚷得多时了,外面晓得是捉奸。看的老幼男妇,立满在街上,只见人丛里缚着两个俊悄后生,又见陈林妻子跟在后头,只道是了,一齐拾起砖头土块来,口里喊着,望钱氏、两个道童乱打将来,那时那里分得清楚?钱氏吃打得头开额破,救得脱,一道烟逃走去了。一行人离了石麟街径望县前来。正值相公坐晚堂点卯,众人等点了卯,一齐跪过去,禀知县相公:从沉公做脚,赛儿、正寅通奸,妖法惑众,扰害地方情由,说了一遍。两个正犯脱逃,只拿得为从的两个董天然、王小玉送在这里。知县相公就问董天然两个道:“你直说,我不拷打你。”董天然答应道:“不须拷打,小人只直说,不敢隐情。”备细都招了。知县对众人说:“这奸夫、淫妇还躲在家里。”就差兵快头吕山、夏盛两个带领一千余人,押着这一干人,认拿正犯。两个小 ,权且收监。

吕山领了相公台旨,出得县门时,已是一更时分。与众人商议道:“虽是相公立等的公事,这等乌天黑地,去那里敲门打户,惊觉他,他又要遁了去,怎生回相公的话?不若我们且不要惊动他,去他门外埋伏,等待天明了拿他。”众人道:“说得是。”又请吕山两个到熟的饭铺里赊些酒饭吃了,都到赛儿门首埋伏。连沉公也不惊动他,怕走了消息。

且说姚虚玉、孟清两个在庙,见说师傅有事,恰好走来打听。赛儿见众人已去,又见这两个小 ,问得是正寅的人,放他进来,把门关了,且去收拾房里。一个收拾厨下做饭吃了,对正寅说:“这起男女去县禀了,必然差人来拿,我与你终不成坐待死?预先打点在这里,等他那悔气的来着毒手!”赛儿就把符咒、纸人马、旗仗打点齐备了,两个自去宿歇。直待天明起来,梳洗饭毕了,叫孟清去开门。

孟清开得门,只见吕山那伙人,一齐跄入来。孟清见了,慌忙踅转身望里面跑,口里一头叫。赛儿看见兵快来拿人,嘻嘻的笑,拿出二三十纸人马来,往空一撒,叫声:“变!”只见纸人都变做彪形大汉,各执枪刀,就里面杀出来。又叫姚虚玉把小皂旗招动,只见一道黑气,从屋里卷出来。吕山两个还不晓得,只管催人赶入来,早被黑气遮了,看不见人。赛儿是王元椿教的,武艺尽去得。被赛儿一剑一个,都砍下头来。众人见势头不好,都慌了,便转身齐跑。前头走的还跑了儿个,后头走的,反被前头的拉住,一时跑不脱。赛儿说:“一不做,二不休。”随手杀将去,也被正寅用棍打死了好几个,又去追赶前头跑得脱的,直喊杀过石麟桥去。

赛儿见众人跑远了,就在桥边收了兵回来,对正寅说:“杀的虽然杀了,走的必去禀知县。那 必起兵来杀我们,我们不先下手,更待何时?”就带上盔甲,变二三百纸人马,竖起六星旗号来招兵,使人叫道:“愿来投兵者,同去打开库藏,分取钱粮财宝!”街坊远近人因昨日这番,都晓得赛儿有妖法,又见变得人马多了,道是气概兴旺,城里城外人喉极的,齐来投他。有地方豪杰方大、康昭、马效良、戴德如四人为头,一时聚起二三于人,又抢得两匹好马来与赛儿、正寅骑。鸣锣擂鼓,杀到县里来。

说这史知县听见走的人,说赛儿杀死兵快一节,慌忙请典史来商议时,赛儿人马早已跄入县来,拿住知县、典史,就打开库藏门,搬出金银来分给与人,监里放出董天然、王小玉两个。其余狱囚尽数放了,愿随顺的,共有七八十人。到申未时,有四个人,原是放响马的,风闻赛儿有妖法,都来归顺赛儿。此四人叫做郑贯、王宪、张天禄、祝洪,各带小喽罗,共有二千余名,又有四五十匹好马。赛儿见了,十分欢喜。这郑贯不但武艺出众,更兼谋略过人,来禀赛儿,说道:“这是小县,僻在海角头,若坐守日久,朝廷起大军,把青州口塞住了,钱粮没得来,不须 杀,就坐困死了。这青州府人民稠密,钱粮广大,东据南徐之险,北控渤海之利,可战可守。兵贵神速,莱阳县虽破,离青州府颇远。一日之内,消息未到。可乘此机会,连夜去袭了,权且安身,养成蓄锐,气力完足,可以横行。”赛儿说:“高见。”每人各赏元宝二锭、四表礼,权受都指挥,说:“待取了青州,自当升赏重用。”四人去了。

赛儿就到后堂,叫请史知县、徐典史出来,说道:“本府知府是你至亲,你可与我写封书。只说这县小,我在这里安身不得,要过东去打汶上县,必由府里经过。恐有疏虞,特着徐典史领三百名兵快,协同防守。你若替我写了,我自厚赠盘缠,连你家眷同送回去。”知县初时不肯,被赛儿逼勒不过,只得写了书。赛儿就叫兵房吏做角公文,把这私书都封在文书里,封筒上用个印信。仍送知县、典史软监在衙里。

赛儿自来调方大、康昭、马效良、戴德如四员饶将,各领三千人马,连夜悄悄的到青州曼草坡,听侯炮响,都到青州府东门策应。又寻一个象徐典史的小卒,着上徐典史的纱帽圆领,等侯赛儿。又留一班投顺的好汉,协同正寅守着莱阳县,自选三百精壮兵快,并董天然、王小玉二人,指挥郑贯四名,各与酒饭了。赛儿全装披挂,骑上马,领着人马,连夜起行。行了一夜,来到青州府东门时,东方才动,城门也还未开。赛儿就叫人拿着这角文书朝城上说:“我们是莱阳县差捕衙里来下文书的。”守门军就放下篮来,把文书吊上去。又晓得是徐典史,慌忙拿这文书径到府里来。正值知府温章坐衙,就跪过去呈上文书。温知府拆开文书看见印信、图书都是真的,并不疑忌。就与递文书军说:“先放徐典史进来,兵快人等且住着在城外。”守门军领知府钧语,往来开门,说道:“大爷只叫放徐老爹进城,其余且不要入去。”赛儿叫人答应说:“我们走了一夜,才到得这里,肚饥了,如何不进城去寻些吃?”三百人一齐都跄入门里去,五六个人怎生拦得住?一搅入得门,就叫人把住城门。一声炮响,那曼草坡的人马都趱入府里来,填街塞巷。赛儿领着这三百人,真个是疾雷不及掩耳,杀入府里来。知府还不晓得,坐在堂上等徐典史。见势头不好,正待起身要走,被方大赶上,望着温知府一刀,连肩砍着,一交跌倒在地下挣命。又复一刀,就割下头来,提在手里。叫道:“不要乱动!”惊得两廊门隶人等,尿流屁滚,都来跪下。康昭一伙人打入知府衙里来,只获得两个美妾,家人并媳妇共八名。同知、通判都越墙走了。赛儿就挂出安民榜子,不许诸色人等抢掳人口财物,开仓赈济,招兵买马,随行军官兵将都随功升赏。莱阳知县、典史不负前言,连他家眷放了还乡,俱各抱头鼠窜而去,不在话下。

只见指挥王宪押两个美貌女子,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。这个后生,比这两个女子更又标致,献与赛儿。赛儿问王宪道:“那里得来的?”王宪禀道:“在孝顺街绒线铺里萧家得来的。这两个女子,大的叫做春芳,小的叫做惜惜,这小 叫做萧韶。三个是姐妹兄弟。”赛儿就将这大的赏与王宪做妻子,看上了萧韶,欢喜倒要偷他。与萧韶道:“你姐妹两个,只在我身边服事,我自看待你。”赛儿又把知府衙里的两个美妾紫兰、香娇配与董天然、王小玉。赛儿也自叫萧韶去宿歇。说这萧韶正是妙年好头上,带些惧怕,夜里尽力奉承赛儿,只要赛儿欢喜,赛儿得意非常。两个打得热了,一步也离不得萧韶,那用记挂何正寅?

且说府里有个首领官周经历,叫做周雄。当时逃出府,家眷都被赛儿软监在府里。周经历躲了几日,没做道理处,要保全老小,只得假意来投顺赛儿。见赛儿下个礼,说道:“小官原是本府经历,自从奶奶得了莱阳县、青州府,爱军惜民,人心悦服,必成大事。经历去暗投明,家眷俱蒙奶奶不杀之恩,周某自当倾心竭力,图效犬马。”赛儿见他说家眷在府里,十分疑也只有五六分,就与周经历商议守青州府并取旁县的事务。周经历说:“这府上倚滕县,下通临海卫,两处为青府门户,若取不得滕县与这卫,就如没了门户的一般,这府如何守得住?实不相瞒,这滕县许知县是经历姑表兄弟,经历去,必然说他来降。若说得这滕县下了,这临海卫就如没了一臂一般,他如何支撑得住?”赛儿说:“若得如此,事成与你同享富贵。家眷我自好好的供养在这里,不须记挂。”周经历说道:“事不宜迟,恐他那里做了手脚。”赛儿忙拔几个伴当,一匹好马,就送周经历起身。

周经历来到滕县见了许知县。知县吃一惊说:“老兄如何走得脱,来到这里?”周经历将假意投顺赛儿,赛儿使来说降的话,说了一遍。许知县回话道:“我与你虽是假意投顺,朝廷知道,不是等闲的事。”周经历道:“我们一面去约临海卫戴指挥同降,一面申闻各该抚按上司,计取赛儿。日后复了地方,有何不可?”许知县忙使人去请戴指挥来见周经历,三个商议伪降计策定了。许知县又说:“我们先备些金花表礼羊酒去贺,说‘离不得地方,恐有疏失。’”周经历领着一行拿礼物的人来见赛儿,递上降书。赛儿接着降书看了,受了礼物,伪升许知县为知府,戴指挥做都指挥,仍着二人各照旧守着地方。戴指挥见了这伪升的文书,就来见许知县说:“赛儿必然疑忌我们,故用阳施阴夺的计策。”许知县说道:“贵卫有一班女乐,小侑儿,不若送去与赛儿做谢礼,就做我们里应外合的眼目。”戴指挥说:“极妙!”就回衙里叫出女使王娇莲,小侑头儿陈鹦儿来,说:“你二人是我心腹,我欲送你们到府里去,做个反间细作,若得成功,升赏我都不要,你们自去享用富贵。”二人都欢喜应允了。戴指挥又做些好锦绣鲜明衣服、乐器,县、卫各差两个人送这两班人来献与赛儿。且看这歌童舞女如何?诗云:

舞袖香茵第一春,清歌宛转貌趁群。

剑霜飞处人星散,不见当年劝酒人。

赛儿见人物标致,衣服齐整,心中欢喜;都受了,留在衙里。每日吹弹歌舞取乐。

且说赛儿与正寅相别半年有余,时值冬尽年残,正寅欲要送年礼物与赛儿,就买些奇异吃食,蜀锦文葛,金银珍宝,装做一二十小车,差孟清同车脚人等送到府里来。世间事最巧,也是正寅合该如此。两月前正寅要去奸宿一女子,这女子苦苦不从,自缢死了。怪孟清说“是唐奶奶起手的,不可背本,万一知道,必然见怪。”谏得激切,把孟清一顿打得几死,却不料孟清仇恨在心里。孟清领着这车从来到府里见赛儿。赛儿一见孟清,就如见了自家里人一般,叫进衙里去安歇。孟清又见董天然等都有好妻子,又有钱财,自思道:“我们一同起手的人,他两个有造化,落在这里,我如何能勾也同来这里受用?”自思量道:“何不将正寅在县里的所为,说他一番?倘或赛儿欢喜,就留在衙里,也不见得。”到晚,赛儿退了堂来到衙里,乘间叫过孟清,问正寅的事。孟清只不做声。赛儿心疑,越问得紧,孟清越不做声。问不过,只得哭将起来。赛儿就说道:“不要哭。必然在那里吃亏了,实对我说,我也不打发你去了。”孟请假意口里咒着道:“说也是死,不说也是死。爷爷在县里,每夜挨去排门轮要两个好妇人好女子,送在衙里歇。标致得紧的,多歇儿日;上不中意的,一夜就打发出来。又娶了个卖唱的妇人李文云,时常乘醉打死人,每日又要轮坊的一百两坐堂银子。百姓愁怨思乱,只怕奶奶这里不敢。两月前,蒋监生有个女子,果然生得美貌,爷爷要奸宿他,那女子不从,逼迫不过,自缢死了。小人说:‘奶奶怎生看取我们!别得半年,做出这勾当来,这地方如何守得住?’怪小人说,将小人来吊起,打得几死,半月扒不起来。”

赛儿听得说了,气满胸膛,顿着足说道:“这禽兽,忘恩负义!定要杀这禽兽,才出得这口气!”董天然并伙妇人都来劝道:“奶奶息怒,只消取了老爷回来便罢。”赛儿说:“你们不晓得这般事,从来做事的人,一生嫌隙,不知火并了多少!如何好取他回来?”一夜睡不着。

次日来堂上,赶开人,与周经历说:“正寅如此淫顽不法,全无仁义,要自领兵去杀他。”周经历回话道:“不知这话从那里得来的?未知虚实,倘或是反间,也不可知。地方重大,方才取得,人心未固,如何轻易自相 杀?不若待周雄同个奶奶的心腹去访得的实,任凭奶奶裁处,也不迟。”赛儿道:“说得极是,就劳你一行。若访得的实,就与我杀了那禽兽。”周经历又说道:“还得几个同去才好,若周雄一个去时,也不济事。”赛儿就令王宪、董天然领一二十人去。又把一口刀与王宪,说:“若这话是实,你便就取了那禽兽的头来!违误者以军法从事!”又与郑贯一角文书:“若杀了何正寅,你就权摄县事。”一行人辞别了赛儿,取路往莱阳县来。周经历在路上还恐怕董天然是何道的人,假意与他说:“何公是奶奶的心腹,若这事不真,谢天地,我们都好了。若有这话,我们不下手时,奶奶要军法从事。这事如何处?”董天然说:“我那老爷是个多心的人,性子又不好,若后日知道你我去访他,他必仇恨。羹里不着饭里着,倒遭他毒手。若果有事,不若奉法行事,反无后患。”郑贯打着窜鼓儿,巴不得杀了何正寅,他要权摄县事。周经历见众人都是为赛儿的,不必疑了。又说:“我们先在外边访得的确,若要下手时,我捻须为号,方可下手。”一行人入得城门,满城人家都是咒骂何正寅的。董天然说:“这话真了。”

一行径入县里来见何正寅。正寅大落落坐着,不为礼貌,看着董天然说:“拿得甚幺东西来看我?”董天然说:“来时慌忙,不曾备得,另差人送来。”又对周经历说:“你们来我这县里来何干?”周经历假小心轻轻的说:“因这县里有人来告奶奶,说大人不肯容县里女子出嫁,钱粮又比较得紧,因此奶奶着小官来禀上。”正寅听得这话,拍案高喧大骂道:“这泼贱婆娘!你亏我夺了许多地方,享用快活,必然又搭上好的了。就这等无礼!你这起人不晓得事休,没上下的!”王宪见不是头,紧紧的帮着周经历,走近前说:“息怒消停,取个长便。待小官好回话。”正寅又说道:“不取长便,终不成不去回话。”周经历把须一捻,王宪就人嚷里拔出刀来,望何正寅项上一刀,早砍下头来,提在手里,说:“奶奶只叫我们杀何正寅一个,余皆不问。”郑贯就把权摄的文书来晓谕各人,就把正寅先前强留在衙里的妇人女子都发出,着娘家领回去,轮坊银子也革了,满城百姓无不欢喜。衙里有的是金银,任凭各人取了些,又拿几车,并绫缎送到府里来。周经历一起人到府里回了话,各人自去方便,不在话下。

说这山东巡按金御史因失了青州府,杀了温知府,起本到朝廷,兵部尚书按着这本,是地方重务,连忙转奏朝廷。朝廷就差忠兵官傅奇充兵马副元帅,两个游骑将军黎晓、来道明充先锋,领京军一万,协同山东巡抚都御史杨汝待克日进剿扑灭,钱粮兵马,除本省外,河南、山西两省,任从调用。傅忠兵带领人马,来到总督府,与杨巡抚一班官军说“朝廷紧要擒拿唐赛儿”一节。杨巡抚说:“唐赛儿妖法通神,急难取胜。近日周经历与膝县许知县、临海卫戴指挥诈降,我们去打他后面莱阳县,叫戴指挥、许知县从那青州府后面手出来,叫他首尾不能相顾,可获全胜。”傅忠兵说:“此计大妙。”傅忠兵就分五千人马与黎晓充先锋,来取莱阳县;又调都指挥杜忠、吴秀,指挥六员:高雄、赵贵、赵天汉、崔球、密宣、郭谨,各领新调来二万人马,离莱阳县二十里下寨,次日准备 杀。

郑贯得了这个消息,关上城门,连夜飞报到府里来。赛儿接得这报子,就集各将官说:“如今傅忠兵领大军来征剿我们,我须亲自领兵去杀退他。”着王宪、董天然守着这府,又调马效良、戴德如各领人马一万去滕县、临海卫三十里内,防备袭取的人马。就是滕县、临海卫的人马,也不许放过来。周经历暗地叫苦说:“这妇人这等利害!”赛儿又调方大领五千人马先行,随后赛儿自也领二万人马到莱阳县来。离县十里就着个大营,前、后、左、右、正中五寨。又置两枝游兵在中营,四下里摆放鹿角、莲藜、铃索齐整,把辕门闭上,造饭吃了,将息一回,就有人马来冲阵,也不许轻动。

且说黎先锋领着五千人马喊杀半日,不见赛儿营里动静,就着人来禀总兵,如此如此。傅总兵同杨巡抚领一班将官到阵前来,扒上云梯,看赛儿营里布置齐整,兵将猛勇,旗帜鲜明,戈戟光耀,褐罗伞下坐着那个英雄美貌的女将。左右立着两个年少标致的将军,一个是萧韶,一个是陈鹦儿,各拿一把小七星皂旗。又有两个俊悄女子,都是戎装,一个是萧惜惜,捧着一口宝剑;一个是王娇莲,捧着一袋弓箭。营前树着一面七尾玄天上帝皂旗,飘扬飞绕。总兵看得呆了,走下云梯来,令先锋领着高雄、赵贵、赵天汉、崔球等一齐杀入去,且看赛儿如何?诗云:

剑光动处见玄霜,战罢归来意气狂。

堪笑古今妖妄事,一场春梦到高唐。

赛儿就开了辕门,令方大领着人马也杀出来。正好接着,两员将斗不到三合,赛儿不慌不忙,口里念起咒来,两面小皂旗招动,那阵黑气从寨里卷出来,把黎先锋人马罩得黑洞洞的,你我不看见。黎晓慌了手脚,被方大拦头一方天戟打下马来,脑浆奔流。高雄、赵天汉俱被拿了。傅总兵见先锋不利,就领着败残人马回大营里来纳闷。方大押着,把高雄两个解入寨里见赛儿。赛儿道:“监侯在县里,我回军时发落便了。”赛儿又与方大说:“今日虽嬴他一阵,他的大营人马还不损折。明日又来 杀,不若趁他喘息未定,众人慌张之时,我们赶到,必获全胜。”留方大守营。令康昭为先锋。赛儿自领一万人马,悄悄的赶到傅总兵营前,响声喊,一齐杀将入去。傅总兵只防赛儿夜里来劫营,不防他日里乘势就来,都慌了手脚, 杀不得。傅总兵、杨巡抚二人,骑上马往后逃命。二万五千人杀不得一二千人,都齐齐投降。又拿得千余匹好马,钱粮器械,尽数搬掳,自回到青州府去了。

军官有逃得命的,跟着傅总兵到都堂府来商议。再欲起奏,另自添遣兵将。杨巡抚说:“没了三四万人马,杀了许多军官,朝廷得知,必然加罪我们。我晓得滕县许知县是个清廉能干忠义的人,与周经历、戴指挥委曲协同,要保这地方无事,都设计诈降。而今周经历在贼中,不能得出。许、戴二人原在本地方,不若密密取他来,定有破敌良策。”傅总兵慌忙使人请许知县、戴指挥到府,计议要破赛儿一事。许知县近前轻轻的与傅总兵、杨巡抚二人说如此如此,“不出旬日,可破赛儿。”傅忠兵说:“若得如此,我自当保奏升赏。”许知县辞了总制,回到县里,与戴指挥各备礼物,各差个的当心腹人来贺赛儿,就通消息与周经历,却不知周经历先有计了。

元来周经历见萧韶甚得赛儿之宠,又且乖觉聪明,时时结识他做个心腹,着实奉承他。萧韶不过意,说:“我原是治下子民,今日何当老爷如此看觑?”周经历说:“你是奶奶心爱的人,怎敢怠慢?”萧韶说道:“一家被害了,没奈何偷生,甚幺心爱不心爱?”周经历道:“不要如此说,你姐妹都在左右,也是难得的。”萧韶说:“姐姐嫁了个响马贼,我虽在被窝里,也只是伴虎眠,有何心绪?妹妹只当得丫头,我一家怨恨,在何处说?”周经历见他如此说,又说:“既如此,何不乘机反邪归正?朝廷必有酬报。不然他日一败,玉石俱焚。你是同衾共枕之人,一发有口难分了。不要说被害冤仇,没处可报。”萧韶道:“我也晓得事体果然如此.只是没个好计脱身。”周经历说:“你在身伴,只消如此如此,外边接应都在于我。”却把许、戴来的消息通知了他。萧韶欢喜说:“我且通知妹子,做一路则个。”计议得熟了,只等中秋日起手,后半夜点天灯为号。周经历就通这个消息与许知县、戴指挥,这是八月十二日的话。到十三日,许知县、戴指挥各差能事兵快应捕,各带士兵、军官三四十人,预先去府里四散埋伏,只听炮响,策应周经历拿贼,许知县又密令亲子许德来约周经历,十五夜放炮夺门的事,都得知了,不必说。

且说萧韶姐妹二人,来对王娇莲、陈鹦儿通知外边消息,他两人原是戴家细作,自然留心。至十五晚上,赛儿就排筵宴来赏月,饮了一回,只见王娇莲来禀赛儿说:“今夜八月十五日,难得晴明,更兼破了傅总兵,得了若干钱粮人马。我等蒙奶奶抬举,无可报答,每人各要与奶奶上寿。”王娇莲手执檀板唱一歌,歌云:

虎渡三江迅若风,尤争四海竟长空。

光摇剑术和星落,狐兔潜藏一战功。赛儿听得,好生欢喜,饮过三大杯。女人都依次奉酒。俱是不会唱的,就是王娇莲代唱。众人只要灌得赛儿醉了好行事,陈鹦儿也要上寿。赛儿又说道:“我吃得多了,你们恁的好心,每一人只吃一杯罢。”又饮了二十余杯,已自醉了。又复歌舞起来,轮番把盏,灌得赛儿烂醉,赛儿就倒在位上。萧韶说:“奶奶醉了,我们扶奶奶进房里去罢。”萧韶抱住赛儿,众人齐来相帮,抬进房里床上去。萧韶打发众人出来,就替赛儿脱了衣服,盖上被,拴上房门。众人也自去睡,只有与谋知因的人都不睡,只等赛儿消息。萧韶又恐假醉,把灯剔得明亮,仍上床来搂住赛儿,扒在赛儿身上故意着实耍戏,赛儿那里知得?被萧韶舞弄得久了,料算外边人都睡静了,自想道:“今不下手,更待何时?”起来慌忙再穿上衣服,床头拔出那口宝刀来,轻轻的掀开被来,尽力朝首要儿项上剁下一刀来,连肩斫做两段。赛儿醉得凶了,一动也动不得。

萧韶慌忙走出房来,悄悄对妹妹、王娇莲、陈鹦儿说道:“赛儿被我杀了。”王娇莲说:“不要惊动董天然这两个,就暗去袭了他。”陈鹦儿道:“说得是。”拿着刀来敲董天然的房门,说道:“奶奶身子不好,你快起来!”董天然听得这话,就磕睡里慌忙披着衣服来开房门,不防备,被陈鹦儿手起刀落,斫倒在房门边挣命,又复一刀,就放了命。这王小玉也醉了,不省人事,众人把来杀了。众人说:“好到好了,怎幺我们得出去?”萧韶说:“不要慌!约定的。”就把天灯点起来,扯在灯竿上。

不移时,周经历领着十来名火夫,平日收留的好汉,敲开门一齐拥入衙里来。萧韶对周经历说:“赛儿、董天然、王小玉都杀了,这衙里人都是被害的,望老爷做主。”周经历道:“不须说,衙里的金银财宝,各人尽力拿了些。其余山积的财物,都封锁了入官。”周经历又把三个人头割下来,领着萧韶一起开了府门,放个铳。只见兵快应捕共有七八十人齐来见周经历说:“小人们是县、卫两处差来兵快,策应拿强盗的。”周经历说:“强盗多拿了,杀的人头在这里。都跟我来。”到得东门城边,放三个炮,开得城门,许知县、戴指挥各领五百人马杀人城来。周经历说:“不关百姓事,赛儿杀了,还有余党,不曾剿灭,各人分头去杀。”

且说王宪、方大听得炮响,都起来,不知道为着甚幺,正没做道理处,周经历领的人马早已杀入方大家里来。方大正要问备细时,被侧边一枪溯倒,就割了头。戴指挥拿得马效良、戴德如,阵上许知县杀死康昭、王宪一十四人。沈印时两月前害疫病死了,不曾杀得。又恐军中有变,急忙传令:“只杀有职事的。小卒良民,一概不究。”多属周经历招抚。

许知县对众人说:“这里与莱阳县相隔四五十里,他那县里未便知得。兵贵神速,我与戴大人连夜去袭了那县,留周大人守着这府。”二人就领五千人马,杀奔莱阳县来,假说道:“府里调来的军去取旁县的。”城上径放入县里来。郑贯正坐在堂上,被许知县领了兵齐抢入去,将郑贯杀了。张天禄、祝洪等慌了,都来投降,把一干人犯,解到府里监禁,听侯发落。安了民,许知县仍回到府里,同周经历、萧韶一班解赛儿等首级来见傅总兵、杨巡抚,把赛儿事说一遍。傅总兵说:“足见各官神算。”称誉不已。就起奏捷本,一边打点回京。

朝廷升周经历做知州,戴指挥升都指挥,萧韶、陈鹦儿各授个巡检,许知县升兵备副使,各随官职大小,赏给金花银子表礼。王娇莲、萧惜惜等俱着择良人为聘,其余在赛儿破败之后投降的,不准投首,另行问罪,此可为妖术杀身之鉴。有诗为证:

四海纵横杀气冲,无端女寇犯山东。

吹萧一夕妖氛尽,月缺花残送落风。

卷三十二 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

词云:

丈失只手把吴钩,欲斩万人头。如何铁石,打成心性,却为花柔?君看项藉并刘季,一怒使人愁。只因撞着,虞姬威氏,豪杰都休。

这首词是昔贤所作,说着人生世上,“色”字最为要紧。随你英雄豪杰,杀人不眨眼的铁汉子,见了油头粉面,一个袋血的皮囊,就弄软了三分。假如楚霸王、汉高祖分争天下,何等英雄!一个临死不忘虞姬,一个酒后不忍威夫人,仍旧做出许多缠绵景状出来,何况以下之人?风流少年,有情有趣的,牵着个“色”字,怎得不荡了三魂,走了七魄?却是这一件事关着阴德极重,那不肯淫人妻女、保全人家节操的人,阴受厚报:有发了高魁的,有享了大禄的,有生了贵子的,往往见于史传,自不消说。至于贪淫纵欲。使心用腹污秽人家女眷,没有一个不减算夺禄,或是妻女见报,阴中再不饶过的。

且说宋淳熙末年间舒州有个秀才刘尧举,表字唐卿,随着父亲在平江做官,是年正当秋荐,就依随任之便,雇了一只船往秀州赴试。开了船,唐卿举目向梢头一看,见了那持揖的,吃了一惊。元来是十六七岁一个美貌女子,鬓鬟禅媚,眉眼含娇,虽只是荆布淡妆,种种绰约之态,殊异寻常。女子当梢而立,俨然如海棠一枝,斜映水面。唐卿观之不足,看之有余,不觉心动。在舟中密密体察光景,晓得是船家之女,称叹道:“从来说老蚌出明珠,果有此事。”欲待调他一二句话,碍着他的父亲,同在梢头行船,恐怕识破,装做老成,不敢把眼正觑梢上。却时时偷看他一眼,越看越媚,情不能禁。心生一计,只说舟重行迟,赶路不上,要船家上去帮扯纤。

元来这只船上老儿为船主,一子一女相帮,是日儿子三官保,先在岸上扯纤,唐卿定要强他老儿上去了,止是女儿在那里当梢。唐卿一人在舱中,象意好做光了。未免先寻些闲话试问他。他十句里边,也回答着一两句,韵致动人。唐卿趁着他说话,就把眼色丢他。他有时含羞敛避,有时正颜拒却。及至唐卿看了别处,不来兜搭了,却又说句把冷话,背地里忍笑,偷眼斜眄着唐卿。正是明中妆样暗地撩人,一发叫人当不得,要神魂飞荡了。

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拔他一撩拔,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,将一个胡桃系着,结上一个同心结,拋到女子面前。女子本等看见了,故意假做不知,呆着脸只自当橹。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,被人看见,频频把眼送意,把手指着,要他收取。女子只是大刺刺的在那里,竟象个不会意的。看看船家收了纤,将要下船,唐卿一发着急了,指手画脚,见他只是不动,没个是处,倒懊悔无及。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,仍旧取了过来。船家下得舱来,唐卿面挣得通红,冷汗直淋,好生置身无地。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,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,将鞋尖勾将过来,遮在裙底下了。慢慢低身倒去,拾在袖中,腆着脸对着水外,只是笑。唐卿被他急坏,却又见他正到利害头上如此做作,遮掩过了,心里私下感他,越觉得风情着人。自此两下多有意了。

明日复依昨说赶那船家上去,两人扯纤。唐卿便老着面皮谢女子道:“昨日感卿包容,不然小生面目难施了。”女子笑道:“胆大的人,元来恁地虚怯幺?”唐卿道:“卿家如此国色,如此慧巧,宜配佳偶,方为 称。今文鸩彩凤,误堕鸡栖中,岂不可惜?”女子道:“君言差矣。红颜薄命,自古如此,岂独妾一人!此皆分定之事,敢生嗟怨?”唐卿一发伏其贤达。自此语话投机,一在舱中,一在梢上,相隔不多几尺路,眉来眼去,两情甚浓。却是船家虽在岸上,回转头来,就看得船上见的,只好话说往来,做不得一些手脚,干热罢了。

到了秀州,唐卿更不寻店家,就在船上作寓。入试时,唐卿心里放这女子不下,题目到手,一挥而就,出院甚早。急奔至船上,只见船家父子两人趁着舱里无人,身子闲着,叫女儿看好了船,进城买货物去了。唐卿见女儿独在船上,喜从天降。急急跳下船来,问女子道:“你父亲兄弟那里去了?”女子道:“进城去了。”唐卿道:“有烦娘子移船到静处一话何如?”说罢,便去解缆。女子会意,即忙当橹,把船移在一个无人往来的所在。唐卿便跳在梢上来,搂着女子道:“我方壮年,未曾娶妻。倘蒙不弃,当与子缔百年之好。”女子推逊道:“陋质贫姿,得配君子,固所愿也。但枯藤野蔓,岂敢仰托乔松?君子自是青云之器,他日宁肯复顾微贱?妾不敢承,请自尊重。”唐卿见他说出正经话来,一发怜爱,欲心如火,恐怕强他不得,发起极来,拍着女子背道:“怎幺说那较量的话?我两日来,被你牵得我神魂飞越,不能自禁,恨没个机会,得与你相近,一快私情。今日天与其便,只吾两人在此,正好恣意欢乐,遂平生之愿。你却如此坚拒,再没有个想头了。男子汉不得如愿,要那性命何用?你昨者为我隐藏罗帕,感恩非浅,今既无缘,我当一死以报。”说罢,望着河里便跳。女子急牵住他衣裾道:“不要慌!且再商量。”唐卿转身来抱住道:“还商量甚幺!”抱至舱里来,同就枕席。乐事出于望外,真个如获珍宝。事毕,女子起身来,自掠了乱发,就与唐卿整了衣,说道:“辱君俯爱,冒耻仰承,虽然一霎之情,义坚金石,他日勿使剩蕊残葩,空随流水!”唐卿道:“承子雅爱,敢负心盟?目今揭晓在即,倘得寸进,必当以礼娶子,贮于金屋。”两人千恩万爱,欢笑了一回。女子道:“恐怕父亲城里出来,原移船到旧处住了。”唐卿假意上岸,等船家归了,方才下船,竟无人知览此事。谁想:

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!

唐卿父亲在平江任上,悬望儿子赴试消息。忽一日晚间得一梦,梦见两个穿黄衣的人,手持一张纸突然来报道:“天门放榜,郎君已得首荐。”旁边走过一人,急掣了这张纸去,道:“刘尧举近日作了欺心事,已压了一科了。”父亲吃一惊,觉来乃是一梦。思量来得古怪,不知儿子做甚幺事。想了此言,未必成名了。果然秀州揭晓,唐卿不得与荐。元来场中考官道是唐卿文卷好,要把他做头名。有一个考官,另看中了一卷,要把唐卿做第二。那个考官不肯道:“若要做第二,宁可不中,留在下科,不怕不是头名,不可中坏了他。”忍着气,把他黜落了。

唐卿在船等侯,只见纷纷嚷乱,各自分头去报喜。唐卿船里静悄悄,鬼也没个走将来,晓得没帐,只是叹气。连那梢上女子,也道是失望了,暗暗泪下。唐卿只得看无人处,把好言安慰他,就用他的船,转了到家,见过父母。父亲把梦里话来问他道:“我梦如此,早知你不得中。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事来?”唐卿口里赖道:“并不曾做甚事。”却是老大心惊道:“难道有这样话?”似信不信。及到后边,得知场里这番光景,才晓得不该得荐,却为阴德上损了,迟了功名。心里有些懊悔,却还念那女子不置。到第二科,唐卿果然领了首荐,感念女子旧约,遍令寻访,竟无下落,不知流泛在那里去了。后来唐卿虽得及第,终身以此为恨。看官,你看刘唐卿只为此一着之错,罚他磋跎了一科,后边又不得团圆。盖因不是他姻缘,所以阴骘越重了。奉劝世上的人,切不可轻举妄动,淫乱人家妇女。古人说得好:

我不淫人妻女,妻女定不淫人。

我若淫人妻女,妻女也要淫人。

而今听小子说一个淫人妻女,妻女淫人,转辗果报的话。元朝沔州原上里有个大家子,姓铁名铬,先祖为绣衣御史。娶妻狄氏,姿容美艳,名冠一城。那汉沔风俗,女子好游,贵宅大户,争把美色相夸。一家娶得个美妇,只恐怕别人不知道,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,出外游耍,与人看见。每每花朝月夕,士女喧阗,稠人广众,挨肩擦背,目挑心招,恬然不以为意。临晚归家,途间一一品题,某家第一,某家第二。说着好的,喧晔谑浪,彼此称羡,也不管他丈失听得不听得。就是丈失听得了,也道是别人赞他妻美,心中暗自得意。便有两句取笑了他,总是不在心上的。到了至元,至正年间,此风益甚。铁生既娶了美妻,巴不得领了他各处去摇摆。每到之处,见了的无不喷喷称赏。那与铁生相识的,调笑他,夸美他,自不必说。只是那些不曾识面的,一见了狄氏,问知是铁生妻子,便来扭相知,把言语来撩拔,酒食来撺哄,道他是有缘之人,有福之人,大家来奉承他。所以铁生出门,不消带得本钱在身边,自有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,常得醉饱而归。满城内外人没一个不认得他,没一个不怀一点不良之心,打点勾搭他妻子。只是铁生是个大户人家,又且做人有些性气刚狠,没个因由,不敢轻惹得他。只好干咽唾沫,眼里口里讨些便宜罢了。古人两句说得好:

谩藏诲盗,冶容诲淫。

狄氏如此美艳,当此风俗,怎容他清清白白过世?自然生出事体来。又道是“无巧不成话”,其时同里有个人,姓胡名绥,有妻门氏,也生得十分娇丽,虽比狄氏略差些儿,也算得是上等姿色。若没有狄氏在面前,无人再赛得过了。这个胡绥亦是个风月浪荡的人,虽有了这样好美色,还道是让狄氏这一分,好生心里不甘伏。谁知铁生见了门氏也羡慕他,思量一网打尽,两美俱备,方称心愿。因而两人各有欺心,彼此交厚,共相结纳。意思便把妻子大家兑用一用,也是情愿的。铁生性直,胡生性狡。铁生在胡生面前,时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来。胡生将计就计,把说话曲意倒在铁生怀里,再无推拒。铁生道是胡生好说话,毕竟可以图谋。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机会营勾狄氏,却不漏一些破绽出来。铁生对狄氏道:“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,据我所见,胡生之妻也不下于你,怎生得设个法儿到一到手?人生一世,两美俱为我得,死也甘心。”狄氏道:“你与胡生恁地相好,把话实对他说不得?”铁生道:“我也曾微露其意,他也不以为怪。却是怎好直话得出?必是你替我做个牵头,才弄得成。只怕你要吃醋捻酸。”狄氏道:“我从来没有妒心的,可以帮村处,无不帮村,却有一件:女人的买卖,各自门各自户,如何能到惹得他?除非你与胡生内外通家,出妻见子,彼此无忌,时常引得他到我家里来,方好觑个机会,弄你上手。”铁生道:“贤妻之言甚是有理。”

从此愈加结识胡生,时时引他到家里吃酒,连他妻子请将过来,叫狄氏陪着。外边广接名姬狎客,调笑戏谑。一来要奉承胡生喜欢,二来要引动门氏情性。但是宴乐时节,狄氏引了门氏在里面帘内窥看,看见外边淫昵亵狎之事,无所不为,随你石人也要动火。两生心里各怀着一点不良之心,多各卖弄波俏,打点打动女佳人。谁知里边看的女人,先动火了一个!你道是谁?元来门氏虽然同在那里窥看,到底是做客人的,带些拘束,不象狄氏自家屋里,怎性瞧看,惹起春心。那胡生比铁生,不但容貌胜他,只是风流身分,温柔性格,在行气质,远过铁生。狄氏反看上了,时时在帘内露面调情,越加用意支持酒肴,毫无倦色。铁生道是有妻内助,心里快活,那里晓得就中之意?铁生酒后对胡生道:“你我各得美妻,又且两人相好至极,可谓难得。”胡生谦逊道:“拙妻陋质,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?”铁生道:“据小弟看来,不相上下的了,只是一件:你我各守着自己的,亦无别味。我们做个痴兴不着,彼此更换一用,交收其美,心下何如?”此一句话正中胡生深机,假意答道:“拙妻陋质,虽蒙奖赏,小弟自揣,怎敢有犯尊嫂?这个于理不当。”铁生笑道:“我们醉后谑浪至此,可谓忘形之极!”彼此大笑而散。

铁生进来,带醉看了狄氏,抬他下颏道:“我意欲把你与胡家的兑用一兑用何如?”狄氏假意骂道:“痴乌龟!你是好人家儿女。要偷别人的老婆,到舍着自己妻子身体!亏你不着,说得出来!”铁生道:“总是通家相好的,彼此便宜何妨?”狄氏道:“我在里头帮村你凑趣使得,要我做此事,我却不肯。”铁生道:“我也是取笑的说话,难道我真个舍得你不成?我只是要勾着他罢了。”狄氏道:“此事性急不得,你只要撺哄得胡生快活,他未必不象你一般见识,舍得妻子也不见得。”铁生搂着狄氏道:“我那贤惠的娘!说得有理。”一同狄氏进房睡了不题。

却说狄氏虽有了胡生的心,只为铁生性子不好,想道:“他因一时间思量勾搭门氏,高兴中有此痴话。万一做下了事,被他知道了,后边有些嫌忌起来,碍手碍脚,到底不妙。何如只是用些计较,瞒着他做,安安稳稳,快乐不得?”心中算计已定了。一日,胡生又到铁生家饮酒,此日只他两人,并无外客。狄氏在帘内往往来来示意胡生。胡生心照了,留量不十分吃酒,却把大瓯劝铁生,哄他道:“小弟一向蒙兄长之爱,过于骨肉。兄长俯念拙妻,拙妻也仰幕兄长。小弟乘间下说词说他,已有几分肯了。只要兄看顾小弟,不消说先要兄长做百来个妓者东道请了我,方与兄长图成此事。”铁生道:“得兄长肯赐周全,一千个东道也做。”铁生见说得快活,放开了量,大碗价吃。胡生只把肉麻话哄他吃酒,不多时烂醉了。胡生只做扶他的名头,抱着铁生进帘内来。狄氏正在帘边,他一向不避忌的,就来接手搀扶,铁生已自一些不知。胡生把嘴唇向狄氏脸上做要亲的模样,狄氏就把脚尖儿勾他的脚,声唤使婢艳雪、卿云两人来扶了家主进去。刚剩得胡生、狄氏在帘内,胡生便抱住不放,狄氏也转身来回抱。胡生就求欢道:“渴慕极矣,今日得谐天上之乐,三生之缘也。”狄氏道:“妾久有意,不必多言。”褪下裤来,就在堂中椅上坐了,跷起双脚,任胡生云雨起来。可笑铁生心贪胡妻,反被胡生先淫了妻子。正是:

舍却家常慕友妻,谁知背地已偷期?

卖了馄饨买面吃,恁样心肠痴不痴!

胡生风流在行,放出手段,尽意舞弄。狄氏欢喜无尽,叮瞩胡生:“不可泄漏!”胡生道:“多谢尊嫂不弃小生,赐与欢会。却是尊兄许我多时,就知道了也不妨碍。”狄氏道:“拙失因贪贤阃,故有此话。虽是好色心重,却是性刚心直,不可惹他!只好用计赚他,私图快活,方为长便。”胡生道:“如何用计?”狄氏道:“他是个酒色行中人。你访得有甚名妓,牵他去吃酒嫖宿,等他不归来,我与你就好通宵取乐了。”胡生道:“这见识极有理,他方才欲营勾我妻,许我妓馆中一百个东道,我就借此机会,撺唆一两个好妓者绊住了他,不怕他不留恋。只是怎得许多缠头之费供给他?”狄氏道:“这个多在我身上。”胡生道:“若得尊嫂如此留心,小生拼尽着性命陪尊嫂取乐。”两个计议定了,各自散去。

元来胡家贫,铁家富,所以铁生把酒食结识胡生,胡生一面奉承,怎知反着其手?铁生家道虽富,因为花酒面上费得多,把膏腴的产业,逐渐费掉了。又遇狄氏搭上了胡生,终日撺掇他出外取乐,狄氏自与胡生治酒欢会,珍馐备具,日费不资。狄氏喜欢过甚,毫不吝惜,只乘着铁生急迫,就与胡生内外撺哄他,把产业贱卖了。狄氏又把价钱藏起些,私下奉养胡生。胡生访得有名妓就引着铁生去入马,置酒留连,日夜不归。狄氏又将平日所藏之物,时时寄些与丈失,为酒食犒赏之助。只要他不归来,便与胡生畅情作乐。

铁生道是妻贤不妒,越加放肆,自谓得意。有两日归来。狄氏见了千欢万喜,毫无喧妒之意。铁生感激不胜,梦里也道妻子是个好人。有一日,正安排了酒果,要与胡生享用,恰遇铁生归来,见了说道:“为何置酒?”狄氏道:“晓得你今日归来,恐怕寂寞,故设此等待,已着人去邀胡生来陪你了。”铁生道:“知我心者,我妻也。”须臾胡生果来,铁生又与尽欢,商量的只是行院门中说话,有时醉了,又挑着门氏的话。胡生道:“你如今有此等名姬相交,何必还顾此糟糠之质?果然不嫌丑陋,到底设法上你手罢了。”铁生感谢不尽,却是口里虽如此说,终日被胡生哄到妓家醉梦不醒,弄得他眼花撩乱,也那有闲日子去与门氏做绰趣工夫?

胡生与狄氏却打得火一般热,一夜也间不的。碍着铁生在家,须不方便。胡生又有一个吃酒易醉的方,私下传授了狄氏,做下了酒,不上十来杯,便大醉软滩,只思睡去。自有了此方,铁生就是在家,或与狄氏或与胡生吃不多儿杯,已自颓然在旁。胡生就出来与狄氏换了酒,终夕笑语淫戏,铁生竟是不觉得。有番把归来时,撞着胡生狄氏正在欢饮,胡生虽悄地避过,杯盘狼藉,收拾不迭。铁生问起,狄氏只说是某亲眷到来留着吃饭,怕你来强酒,吃不过,逃去了。铁生便就不问。只因前日狄氏说了不肯交兑的话,信以为实,道是个心性贞洁的人。那胡生又狎呢奉承,惟恐不及,终日陪嫖妓,陪吃酒的,一发那里疑心着?况且两个有心人算一个无心人,使婢又做了脚,便有些小形迹,也都遮饰过了。到底外认胡生为良朋,内认狄氏为贤妻,迷而不悟。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渐渐多了,编者一只《啬调山坡羊》来嘲他道:

那风月场,那一个不爱?只是自有了娇妻,也落得个自在。又何须终日去乱走胡行,反把个贴肉的人儿,送别人还债?你要把别家的,一手擎来,谁知在家的,把你双手托开!果然是籴的到先籴了,你曾见他那门儿安在?割猫儿尾拌着猫饭来,也落得与人用了些不疼的家财。乖乖!这样贪花,只算得折本消灾。乖乖!这场交易,不做得公道生涯。

却说铁生终日耽于酒色,如醉如梦,过了日子,不觉身子淘出病来,起床不得,眠卧在家。胡生自觉有些不便,不敢往来。狄氏通知他道:“丈夫是不起床的,亦且使婢们做眼的多,只管放心来走,自不妨事。”胡生得了这个消息,竟自别无顾忌,出入自檀,惯了脚步,不觉忘怀了,错在床面前走过。铁生忽然看见了,怪问起来道:“胡生如何在里头走出来?”狄氏与两个使婢同声道:“自不曾见人走过,那里甚幺胡生?”铁生道:“适才所见,分明是胡生,你们又说没甚人走过,难道病眼模糊,见了鬼了?”狄氏道:“非是见鬼。你心里终日想其妻子,想得极了,故精神恍惚,开眼见他,是个眼花。”

次日,胡生知道了这话,说道:“虽然一时扯谎,哄了他,他后边病好了,必然静想得着,岂不疑心?他既认是鬼,我有道理。真个把鬼来与他看看。等他信实是眼花了,以免日后之疑。”狄氏笑道:“又来调喉,那里得有个鬼?”胡生道:“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,落得与你欢乐,明日我妆做一个鬼,走了出去,却不是一举两得。”果然是夜狄氏安顿胡生在别房,却叫两个使婢在床前相伴家主,自推不耐烦伏侍,图在别床安寝,撇了铁生径与胡生睡了一晚。

明日打听得铁生睡起朦胧,胡生把些靛涂了面孔,将鬓发染红了,用绵裹了两只脚要走得无声,故意在铁生面前直冲而出。铁生病虚的人,一见大惊,喊道:“有鬼!有鬼!”忙把被遮了头,只是颤。狄氏急忙来问道:“为何大惊小怪?”铁生哭道:“我说昨日是鬼,今日果然见鬼了。此病凶多吉少,急急请个师巫,替我禳解则个!”

自此一惊,病势渐重。狄氏也有些过意不去,只得去访求法师。其时离原上百里有一个了卧禅师,号虚谷,戒行为诸山首冠。铁生以礼请至,建忏悔法坛,以祈佛力保佑。是日卧师入定,过时不起,至黄昏始醒。问铁生道:“你上代有个绣衣公幺?”铁生道:“就是吾家公公。”卧师又问道:“你朋友中,有个胡生幺?”铁生道:“是吾好友。”狄氏见说着胡生,有些心病,也来侧耳听着。卧师道:“适间所见甚奇。”铁生道:“有何奇处?”卧师道:“贫僧初行,见本宅土地,恰遇宅上先祖绣衣公在那里诉冤,道其孙为胡生所害。土地辞是职卑,理不得这事,教绣衣公道:‘今日南北二斗会降玉笥峰下,可往诉之,必当得理。’绣衣公邀贫僧同往,到得那里,果然见两个老人。一个着绯,一个着绿,对坐下棋。绣衣公叩头仰诉,老人不应。绣衣公诉之不止。棋罢,方开言道:“福善祸淫,天自有常理。尔是儒家,乃昧自取之理,为无益之求。尔孙不肖,有死之理,但尔为名儒,不宜绝嗣,尔孙可以不死。胡生宣淫败度,妄诱尔孙,不受报于人间,必受罪于阴世。尔且归,胡生自有主者,不必仇他,也不必诉我。’说罢,顾贫僧道:‘尔亦有缘,得见吾辈。尔既见此事,尔须与世人说知,也使知祸福不爽。’言讫而去,贫僧定中所见如此。今果有绣衣公与胡生,岂不奇哉!”狄氏听见大惊,没做理会处。铁生也只道胡生诱他嫖荡,故公公诉他,也还不知狄氏有这些缘故。但见说可以不死,是有命的,把心放宽了,病休减动了好些,反是狄氏替胡生耽忧,害出心病来。

不多几时,铁生全愈,胡生腰痛起来。旬日之内,痈疽大发。医者道:“是酒色过度,水竭无救。”铁生日日直进卧内问病,一向通家,也不避忌。门氏在他床边伏侍,遮遮掩掩,见铁生日常周济他家的,心中带些感激,渐渐交通说话,眉来眼去。铁生出于久幕,得此机会,老大撩拔。调得情热,背了胡生眼后,两人已自搭上了。铁生从来心愿,赔了妻子多时,至此方才勾帐。正是:

一报还一报,皇天不可欺。

向来打交易,正本在斯时。

门氏与铁生成了此事,也似狄氏与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胶似漆,晓得胡生命在旦夕,到底没有好的日子了,两人恩山义海,要做到头夫妻。铁生对门氏道:“我妻甚贤,前日尚许我接你来,帮村我成好事。而今若得娶你同去相处,是绝妙的了。门氏冷笑了一声道:“如此肯帮村人,所以自家也会帮村。”铁生道:“他如何自家帮村?”门氏道:“他与我丈夫往来已久,晚间时常不在我家里睡。但看你出外,就到你家去了。你难道一些不知?”铁生方才如梦初觉,如醉方醒,晓得胡生骗着他,所以卧师入定,先祖有此诉。今日得门氏上手,也是果报。对门氏道:“我前日眼里亲看见,却被他们把鬼话遮掩了。今日若非娘子说出,道底被他两人瞒过。”门氏道:“切不可到你家说破,怕你家的怪我。”铁生道:“我既有了你,可以释恨。况且你丈失将危了,我还家去张扬做甚幺?”悄悄别了门氏回家里来,且自隐忍不言。

不两日,胡生死了,铁生吊罢归家,狄氏念着旧情,心中哀痛,不觉掉下泪来。铁生此时有心看人的了,有甚幺看不出?冷笑道:“此泪从何而来?”狄氏一时无言。铁生道:“我已尽知,不必瞒了。”狄氏紫涨了面皮,强口道:“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,不觉感叹堕泪,有甚幺知不知?瞒不瞒?”铁生道:“不必口强!我在外面宿时,他何曾在自家家里宿?你何曾独自宿了?我前日病时亲眼看见的,又是何人?还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,故此感叹堕泪。”狄氏见说着真话,不敢分辩,默默不乐。又且想念胡生,阖眼就见他平日模样。恹恹成病,饮食不进而死。

死后半年,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,做了续弦。铁生与门氏甚是相得,心中想着卧师所言祸福之报,好生警悟,对门氏道:“我只因见你姿色,起了邪心,却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。这是我的花报。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淫媾,今日却一时俱死。你归于我,这却是他们的花报。此可为妄想邪淫之戒!先前卧师入定转来,已说破了。我如今悔心已起,家业虽破,还好收拾支撑,我与你安分守己,过日罢了。”铁生就礼拜卧师为师父,受了五戒,戒了邪淫,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了。

汉沔之间,传将此事出去,晓得果报不虚。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,变了好些风俗。有诗为证:

江汉之俗,其女好游。自非文化,谁不可求!

睹色相悦,彼此营勾。宁知捷足,反占先头?

诱人荡败,自己绸缪。一朝身去,田土人收。

眼前还报,不爽一筹。奉劝世人,莫爱风流!